外省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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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郝周, 1984年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深圳。2010年开始儿童文学创作,出版长篇小说《偷剧本的学徒》《弯月河》《黑仔星》《牛背上的白鹭鸟》《白禾》等10部,先后获得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曹文轩儿童文学奖、“长江杯”儿童文学奖、广东省有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国家、省市各类奖项10多次。

1

外省伢真名叫良才。但大家都不喊他真名,只喊他“外省伢”。这个村庄位于鄂皖两省交界处。村小里大部分学生是本省的孩子,但也有少数学生来自与之接壤的邻省乡村。外省伢就是这么一个借读生。

外省伢有一头天然的金黄色卷发,软塌塌地贴着头皮,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他总是喜欢弄出一点出格的小麻烦,不太受老师待见。

这天下午,田老师上完第二节数学课,拍了拍衣袖上的粉笔灰,走出教室,看到经常在学校门口卖甘蔗的老焦头梗着脖子朝他走过来,气愤地说:“老田,你管不管你的学生?”

“哪个学生?”

“还有哪个?那个一口宿松腔的外省伢!”老焦头顺手朝操场西侧指过去。

田老师回头一看,只见外省伢正坐在一棵枫杨树的树杈上,大啃甘蔗。

“他在好端端地啃甘蔗,怎么啦?”

“他让我给他削一根甘蔗,削好后拿去就塞到嘴里。我问:钱呢?他说:没钱。他把脚上的一双破凉鞋脱下来,扔给我,说是抵钱。我让他把甘蔗还给我,他就拿着甘蔗跑啦!简直就是小强盗!”

“那双凉鞋能抵钱么?我看你有时候也收学生的破铜烂铁用来抵钱……”田老师问。

“一双破凉鞋收破烂的都看不上。再说了,他就是给我一双金子做的凉鞋我也不干!”

“怎么一回事?”

“上次,他拿了一块三两重的铁砣子,给我换甘蔗。正好收废品的老潘拉着板车路过,我便顺手把铁砣子卖给他。刚刚交了货,那小子啃完甘蔗抹了嘴,一下子冲出来大喊:‘这铁砣子是我的,你不能拿走啊!老潘奇怪了:‘怎么就是你的?他说:‘铁砣子上刻了名字!我用钢锯条刻上的。我们一看,果真做了记号,上面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才字。老潘瞪了我一眼:‘这到底是谁的?你跟我开什么玩笑?趁着我跟老潘解释原因,那小子就把铁砣子拿走了——我追都追不上!你说,我还敢要他的破凉鞋?”

“太不像话了,我这就找他!”田老师安抚了老焦头,就去找外省伢。

外省伢见田老师来了,嘴里咬着甘蔗,腾出两只手抱着树干哧溜哧溜地往下滑。只可惜他还是慢了半拍,就在脚刚沾地时,被田老师一把逮住了。

田老师问:“你怎么吃甘蔗不给钱?”

外省伢满不在乎地答道:“我是没给钱,但我把我的凉鞋给他了。鞋子除了底磨破了,断了一根襻带,其他还是好好的。”

“你这是強词夺理。你一双烂拖鞋能抵一根甘蔗钱?再说了,你上次拿了铁砣子换甘蔗,怎么又把铁砣子拿回去了?你还欠着别人的钱呐!”

外省伢无话可答,抹了抹嘴角淌下来的甘蔗汁,露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去把上次的铁砣子拿过来,还给人家,把手上的这根甘蔗还回去!”

“那个铁砣子被我卖掉了……”

“卖的钱呢?”

“花掉了呗。”

“没有钱,你就去帮他削甘蔗皮。抵扣工钱!”

在田老师的“威逼”下,外省伢把没啃完的半截甘蔗送到老焦头的面前,用有气无力的语调道了歉。老焦头正好要收摊了,他便帮着一起收拾甘蔗皮,帮他推板车,弓着腰把老焦头的空板车推得飞快,害得老焦头大喊:

“鬼推车呦!停下来,停下来!车要翻了!要翻了!”

这一幕把许多围观的学生逗乐了。外省伢回头朝他们挤了挤眼,一脸得意。

又一天,上课的铃声响了,田老师夹着书往教室走。只见走廊里两个男生正在“斗鸡”,玩得不亦乐乎,仿佛上课铃声跟他们无关似的。其中一个是外省伢,另外一个是外省伢的同桌,绰号叫作刺头。田老师很生气,把这两个家伙叫到教室,让他们站在座位边听课。这两个家伙可不老实,两人一会低着头,一会昂着头,一会歪着身子拄着桌面……就这样站了一节课。下课铃声响起,田老师走到他俩面前,本想再教训几句,话没说出口,就在他的眼皮底下,外省伢抬起左脚,摆出单腿独立的姿势,对刺头说:

“罚站已经罚完了,我们继续‘斗!”

说完,两个家伙像猴子一样,一蹦一跳地单脚落地,继续“斗”了起来,活像两个玩杂耍的小丑。

田老师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拿他没办法。

后来,田老师打听到了外省伢的一些家庭情况。外省伢的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他寄住在本村一个远房亲戚家。田老师抽空去了一趟外省伢的亲戚家。亲戚是一对老头老太,年纪大了,管不住,也不知道怎么管。日子一天天过去,外省伢的习性也没什么太大的改变。

2

这天,田老师正在办公室批改作业,小个子女班长匆匆地跑过来说:“田老师,有人在黑板上写你的坏话!”

田老师抬头问:“谁写的?什么话?”

“刺头。他写:田记牛,弯角牛……”田记牛就是田老师的大名,他也有一个诨名叫“水牛”。

田老师火冒三丈:“你把刺头叫到办公室来!”

班长转身离开了。

田老师在办公室足足等了半个钟头,还没有看到刺头的影子。他到教室一看,刺头的座位上是空的。

“刺头吓得收拾书包跑回家啦!”班长说。

田老师望了望黑板,只见上面写的那一行歪歪斜斜的粉笔字还在黑板上。原来上面写的话比班长说的更难听:

“田记牛,弯角牛。拉稀屎,走粪沟。不撞南墙不回头!”

田老师气得双手直哆嗦,他上前三下两下擦掉了黑板上的字,铁青脸对班上的学生说:

“看他往哪里跑?我上哪也要逮住这小子!”

生气归生气。当天晚上,田老师在学校值班,也就把刺头的事情给放下来了。但田老师在班上发怒的话却被同村的孩子传到了刺头的耳朵里。

第二天早上,刺头来上学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跟着一群人。为首的是他爸,跟在身后是两个头发黄色、胳膊肘上刺着文身的小混混。一伙人怒气冲冲。

“姓田的,你昨天怎么对待我儿子了?他昨天哭着跑回家的!”他爸一开口就恶声恶气。

“你这是怎么了?有你这样的家长吗?我还没有教育你儿子,你就插手教训起老师了?”田老师一肚子憋屈。

“我儿子做了什么坏事?”

“你问问你儿子做了什么好事!”

他爸回头看了刺头一眼:“你昨天做什么了?”

刺头不吭声,也不敢抬头看田老师。

“他不说我告诉你,你在黑板上写了骂我的脏话!你是怎么教自家伢的?”

“他写什么了?”

“写什么?我都不好意思说!”

“那话是你写的吗?”他爸扭头问儿子。

“不……不是我写的。”刺头迟迟疑疑地说。

“我儿子从来不撒谎。”他爸对田老师说,“无凭无证,你不能冤枉他。”

“我堂堂一个老师怎么会冤枉学生?你要是不信,我们去教室里问问同学!”一听这话,田老师气不打一处来。

其实,还没有走到教室,班上的学生已经围了上来。这其中就有第一个打报告的女班长。

“班长,你说说你看到刺头写骂我的话了吗?”田老师问。

“小姑娘,你看见了就看见了,没看见可不能说看见了!”刺头爸盯着班长,浓黑的粗眉竖立起来。

“我……看见了那行字,但没看到是谁……谁写的……”班长两手贴着裤缝,声音小得像蜜蜂,到最后可能她自己都听不见了。

“怎么样?你没调查清楚就下结论,不太好吧?”刺头爸得意地说。

“谁看到刺头在黑板上写那一行字了吗?”田老师朝围观的人群问道。

刺头爸身后的两个小混混朝大家使了个眼色,几个正在咕哝咕哝交头接耳的男生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了。有的学生把目光转向了窗外。

“真的就没一双眼睛看见?”田老师失望地扫视了一周,满脸红得像是喝了烧酒一样。

“我看到啦!”这时,人群后面响起了一个男孩的声音。田老师朝身后望去,只见外省伢腾地站了起来,“是刺头写的!我在边上看着他写的,他写的是这几个字——田记牛,弯角牛……”

刺头望了望外省伢,从脖子到耳朵就红了一片。

“你小子信口开河啊,你怎么证明你看到了?”刺头爸用刀子似的目光瞪着外省伢。

外省伢看了一眼田老师,田老师的目光里充满了鼓励。他又回过头看了一眼同学们,他看到了目光里的躲闪,但也看到了期待。

他挺着胸膛,走到田老师面前,面带愧疚地说:“首先,我不得不向你认个错。我和刺头‘斗鸡被你罚站整整一节课,腿脚都站麻了,心里想着出口气。于是,我就编了这么几句打油诗,刺头听了拍手说好。他说光念还不过瘾,就拿起粉笔写到了黑板上。他不会写‘稀屎的‘稀字,还是我教的呢!”

话未说完,教室里发出一阵轻松的哄笑声。

“是的,就是刺头写的!”另外一个男生也跟着喊起来。

“没错,我也看见了!”

“刺头敢写不敢认!”

……

刺头爸瞪了儿子一眼,脸色变得铁青。他扬起巴掌要打缩在身后的儿子。田老师一把拉扯住了他的胳膊,制止了。

一场僵持的纠纷就这么化解了,学校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放学铃声响起,田老师想在课堂上表扬一下外省伢,可铃声刚敲第一次,外省伢就抱起书包跑得不见了影子。

3

转眼间,外省伢已经和他的伙伴们进入了小学六年级。像所有村小的高年级男生一样,他们脑海里开始琢磨一些缥缈却又神往的事。他们设想着如何摆脱家人和老师的监管,三两人一起,远走他乡,去城里找一份工作,见见世面。一旦这种想法落地生根,越来越多学生开始辍学了。

一年一度的“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检查季又到了。如果班上的孩子都辍学了,那就要追究班主任老师的责任。而田老师目前的身份还是民办老师,他还处在“民转公”的关键时期,严防本村学生辍学成了他的头等大事。

这天早晨一大早,田老师来到刺头家。刺头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去学校了。虽然成绩很差,但这也不是他不上学的理由。田老师来到他家,他正躺在床上呼呼大睡。他奶奶喊醒了他,他揉了揉糊满眼屎的眼睛,看见了窗外的田老师,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瓢冷水似的,立刻挺身而起,从地上拿了一根尼龙绳子,赤着脚就往后山跑去。

田老师抬脚就去追,他奶奶在身后大喊:“田老师,孩子不上学,好比牛不喝水强按头。去了也学不到一个字。你就让他玩去吧!”

田老師说:“那不行!小学都没毕业,以后怎么办?”

“还想以后那么多——你知道他拿根绳子做什么吗?”

“做什么?”

“他说了,谁逼他上学,他就去山上找棵树上吊!”

一听这话,田老师急得额头冒汗。万一这孩子做出什么傻事,那可就坏了!

刺头光着脚丫把树丛里的枯枝踩得啪嗒啪嗒作响。转眼工夫,人影就不见了。

到了后山,林子里传来一阵笛子声。一个男孩骑着一头水牛,正晃晃悠悠地在吹着竹笛。田老师认出了那是外省伢。

田老师哑着嗓子喊:“外省伢,你过来一下!”

外省伢的笛声停下了。田老师的突然出现惊得他从牛背上滑落下来。他扔掉牛绳,转身就朝山洼底下的一口荷塘跑去。外省伢也已经有一天没有去学校了,他正悄悄谋划着去父母打工的城市找他们呢!

“外省伢,你莫跑!”田老师扔下刺头,一边招手,一边快步追了上来。

外省伢绕着荷塘转了一个大圈,专挑灌木茂密的地方钻。害得紧随其后的田老师衣服裤子被刺丛刮破好几处。这时,山林里传来水牛的哞叫。外省伢回头一看,只见他家的水牛朝水塘边沿走去,眼看要下水了。他担心水牛一下水就赖在水里拉不上来,一扭身,又跳下池塘底下的田埂,抄近道转身去牵牛。他跑得那么快,一头细软的黄发仿佛在晨风中立了起来。

外省伢把水牛牵上岸,将绳子系好。他不再跑了,而是淡定地朝田老师走过来。他似乎顿悟了,田老师根本不是来找他的,他没必要跑呀!

“田老师,一大早,我连学校的门都没踏,你就来捉我。我又做錯什么事啦?”

田老师伸手摸了摸头顶粘住的一根草叶,喘着粗气:“我……我问你,你刚才看到刺头没有?”

外省伢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很快,他就抿紧嘴,摇摇头。

“不晓得?”

“晓得,但我不能出卖他。”

“晓得就告诉我。”

“你找他有什么事,我可以转告他。但我不能说他在哪。”

“问你你就说嘛!”

“我不能说。”外省伢脖子一歪,倔强的劲头又上来了。

山脚下,学校里的晨读的钟声悠悠地传了过来。

“不说也罢,”焦头烂额的田老师叹了口气,“我本来是找他去学校的,今天上面来检查‘普九工作,人凑不齐,学校就过不了关。找不到他,那你跟我回去也行。”

“我是借读生,又不算我的名额。”

“两条路你总得选一条。”

外省伢犹豫了。他把目光投向荷塘的水面。突然,水面上有一条青蛇在荷叶缝隙间游动,蛇头高高昂起,吐着红信子。

“刺头,小心水蛇咬你!”外省伢大喊道。

这时,一株荷叶晃动了一下,惊飞了立在上头的一只红蜻蜓。“哗啦”一声,刺头的脑袋从荷叶底下浮出了水面——原来他躲到了荷塘里。

田老师瞪大了眼睛。

“田老师,你别逼我了,我真的不上学了。你看管我一节课,看管不了我一天。你瞧,我的绳子还在手里攥着没扔呢!”

刺头浑身水淋淋地爬上岸,哭丧着脸说。

外省伢以前听别人说过,田老师做了二十多年的民办老师了,再过两年,他就可以“民转公”了。这次“普九”检查,一旦出了差错,说不定会影响田老师转公办的事。

“你们这些操心的伢儿啊!”田老师叹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疲惫和焦虑,也带着几分惋惜。

“当年我家里穷,读不起书,我偷偷跑到村小趴在窗沿听老师讲课,大冷天,冻得直流清鼻涕……你们呢?叫你读书就好比给你上刑……”

晨风中,外省伢沉默了一会。他捋了捋被晨雾和汗水打湿而粘成一缕一缕的黄发,说:“田老师,你就不委屈刺头了,我跟你去学校继续读书吧!其实,我今天打算回老家去的。”

田老师看着外省伢一本正经的样子,仿佛头一次认识他似的。

“去读书吧。虽然你是借读生,‘普九不算你的名额,但那是公家的事。你自己多学一个字总是好的呀!”

“也是。”外省伢点点头。

田老师和外省伢牵着牛往学校方向走。橙黄色的太阳从树林上方的缝隙里显露出来,给他俩的身上涂抹了一层金灿灿的色彩。

他们还没走多远,身后传来一阵喊声:“等等我!我也回去啦!”

他们转身一望,只见刺头丢掉了手里的绳子,猫着身子朝着那轮朝阳升起的方向追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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