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今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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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鱼

上篇昨夜星辰

腊他们在水房里相互吆喝着到夜市吃东西。

屠岸早已洗完,躺在寝室床上胡乱翻看手机。最近,他迷上一个女主播,只要一打开她的界面,就看见她在吃东西。此刻,女主播正在吃一个热气腾腾的象拔蚌,肥硕的肉溢出蚌壳,她蘸上辣椒面,伸到镜头前故意馋观众。斩获一波打赏后,女主播準备开吃,刚凑到嘴边,象拔蚌遽然从象鼻中滋出水来,她毫无防备,脸上瞬间被喷湿,等意识到去堵象鼻时,象拔蚌已变作失控的水枪。

屠岸蔫耷耷的,不说话,仿佛随着象鼻中喷射的水,也成了一摊水。

申青白从水房回来就在捌饬自己,又是固定发型又是喷抹香水,屠岸看不惯,觉得申青白像小白脸。申青白早就和票房的姑娘好上了,多次向他炫耀。现在,申青白完全捌饬好了,喊他一起去夜市:“团长让大家都去,说是今晚来视察的领导请客。”

“我不舒服。腰疼。”他撒谎,脑海中立刻浮现今晚来视察的领导的模样,短发、黑脸、大肚、个矮,烟不离手,四十不到。

“是不是刚才在舞台上扭了?”申青白说,“我们都糊弄,只有你真摔。我给团长说一声吧。”

“好。”他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听到申青白关门的声音。

吆喝声还在继续,像耳边围来一群人。他拉过被子,把头夹在中央。被子很多天没晒,霉味扑鼻。他愈加烦躁,索性扯过被子,扔到脚下,一挪一挪地翻身,好像腰真的疼。大家陆续经过他的窗前,整个杂技团一共有六十多个人,要走完,得好一会儿。他支起耳朵听,人声混杂,有男的,也有女的,有小孩,也有成人。有人唱歌,有人聊天,还有人在打电话,终于,他成功捕获了屈颐的声音。

她在笑,爽朗又清脆,他仿佛已看见她的模样。她笑靥如花,面带云霞,一抹红唇在黑暗中漾出微光。他的心被点亮。他渴望这光亮能持续久一点,再久一点,这样,他就能在这孤独的世间感到些许温暖。但没有,她的笑倏忽而逝,宛如一根在黑夜中很快燃烧殆尽的火柴。他慌起来,再次努力捕捉她的动静,窗外人声鼎沸,但她,了无踪迹。他怔怔地,无声流泪,等待那些声音一个一个从窗前远去,直至消失。

很长一段时间,他的世界都阒寂无声。

申青白发来信息:“团长不准假,不来扣工资。”

“扣光拉倒,死了给他垫棺材!”

好一会儿,申青白都没再回复消息。他每隔一会儿便点亮屏幕看一下,几次后,索性将手机扔到脚边。屈颐的影子又不请自来,霸占他的一切意识。他委屈又无奈,只敢把眼泪流淌在无人知晓的夜。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申青白打来的。“团长要大家一起给领导敬酒,一个都不能少。”申青白说,“你还是来吧,我们谁都得罪不起。”

“你怎么像只潮虫,硬骨头呢?”

“可他们弄死我们就像弄死一只潮虫那样简单。”

话筒中,有酒杯相碰的声音混入他的神经,不止如此,隐隐约约中,他还听到团长的笑声、领导的笑声以及屈颐的笑声。她的笑声总是那么特别,一辨就知。屠岸的心脏,立刻被击中,他问:“在哪家?”

申青白说:“老地方。位置给你留好了,就在我旁边。”稍顿了几秒,申青白又说:“也在她旁边。”

他明白申青白说的“她”就是屈颐。他一直没有给申青白认真说过和她的事,但是他又想,明眼人应该都能看得出来。

他跳下床,走出寝室。幽闭的楼道黑洞洞的,只在远处的楼梯口洒下一些忽明忽暗的光。他跺跺脚,有空旷的回声传入耳朵,像是从远古时代飘来的,但头顶一排灯一个也没亮起。他徐徐朝楼梯口走去。走了几步,他感觉足底踩到东西,滑溜软乎,像香蕉皮,扯着他的两条腿无法挽回地做前后分离运动。重心在疾速下降,心也跳出胸膛,在即将倒地的一刹那,他下意识地成功劈开叉。本能的反应挽救了他。他庆幸有舞蹈功底。香蕉皮还在足底粘着,黑暗中,他磕了一下腿,想甩掉它,但没成功。他撑住地面,站起来,抬起足底顶住墙壁,再使劲往下蹭。香蕉皮在足底与墙壁之间翻着圈儿打滚,吱吱的响声中,他精准认识到自己的错误——那东西并不是香蕉皮。他打开手机电筒,弯腰,盯着它。强光毫不客气地射在它淡黄色的身体上,像夜中查岗的眼睛,他愤怒地盯着它,仿佛在审判一个罪犯。

是一枚兜满乳白色液体的安全套——到目前为止他还未使用过。

他战栗起来,记忆被眼前的东西迅速拽向此前的那个夜晚。

那是大雪泛着蓝光的时令,新年就要来临,杂技团宣布放假三天。通知刚发出,他就听到行李箱轱辘与地面摩擦的密集声音,不到一小时,人去楼空,整个公寓呈现出一派凄凉光景。申青白早在半个月前就订好回家的车票,放假后,第一个跑出公寓。

这里是边境上的一座小镇,全镇的人都指望旅游业养家糊口。杂技团常年在这里驻场演出,在旅游淡季,即便剧场只有几个观众,演员也要登台演出。只要领导不喊停,他们就得一直演下去。

放假的第一天,他实际上是在无尽的睡眠中度过的。他贪婪地用被子裹紧自己,一遍遍进入回笼觉,仿佛要与睡眠融为一体。在睡眠中,原本沉重和苦难的一切全部变得轻盈起来。这当然只是让他与烦恼暂时隔离的一层蝉翼薄纱,傍晚时分,这层薄纱再也无法承受烦恼的强大压力,破了。在床上躺了一天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抗来自胃的折磨。

他走出公寓寻找食物,推开大门,公寓像被寒风从人类世界撕开的一道口子,所有严酷一起朝他扑过来。

下雪了。

原本耀眼的事物皆被覆盖。除了呼啸的风和泛着蓝光的积雪,世间其他的东西都已匿迹。这是新年到来之前的最后一场雪。积攒一整天的饥饿感反而在这一刻得到有效的舒缓,这是多么盛大的恩赐,他拱起双手哈口气,一头扎进无边的风雪夜。

在迷蒙的视线中,有一个影子正歪歪斜斜地撞过来,像个醉鬼。他感到奇怪,但也没过多留心。又走了一小段路,他终于从那影子的前进轨迹上辨别出来者是一个女人。她明明摇摇摆摆,却执意要走直线,姿势滑稽却又姗姗可爱,这古怪的动作让他忍俊不禁。她远远地朝他招手,似乎在和一个相熟的伙伴打招呼。他疑惑着,一步一步迎上去,终于辨认出对方是屈颐。他扶住她,看到她双颊涨起一片潮红,脑袋摇来晃去,眼色迷离,嘴巴吐着一长串模糊的词语。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豎起来。”她边唱边笑,将两只胳膊搭在他肩头,挽住他的脖子,用额头顶住他的额头。

“姐,你喝太多了。”他悸动不安,任她的嘴巴和鼻孔呼出的酒气钻进自己的嘴巴和鼻孔。

“说,我是不是小白兔?”她松开他的脖子,将双手转移到他脸上。

他无奈地叹气,俯身将她扛上肩头。

他扛着她,就像扛着多年前的自己。他至今记得多年前舅舅将他扛到杂技团的场景,那天,团长笑意盈盈地说:“别怕,我进团时比你还小呢。”舅舅一走,团长就喊来一个他需要仰视才能看清面相的十来岁的姑娘,让他跪下叫师父。他不从,团长板起脸大喝:“得懂规矩!”他惊得后退一步,刚要屈膝,就看见眼前的姑娘柔声笑道:“叫姐就好。”正是这句话,让他初尝身在异地的温暖。多年过去,他的个头早就超过那姑娘,但当年击中他幼小心脏的那句话,却让他终身难忘。

当年的那姑娘,就是屈颐。

他从屈颐的衣兜摸出钥匙,开锁进门后顺手打开灯。她的寝室并不比他的整洁多少,床铺凌乱不堪,被散乱的零食、公仔、化妆品、扑克牌、电子产品以及内衣覆盖,浓郁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问肩上的她:“姐,你的床是哪一张?”

她不说话,只“哕哕”干呕。他蹲下将她放到地面。她不再是雪地中摇摇晃晃走路的醉鬼,软得像根面条。他搀着她,随她的气力和方向任她倒在一张床上。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她的床,但不重要了。她不断地重复一句话:“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

谁不要她了?他不知道,但这话让他难受极了。他感觉她像一件没人要的东西。

灯光在地面上晕染出如水泡一样的光圈。他扭头看窗外的雪会不会停止,他不想今年的故事持续到明年,但黑夜茫茫,并没有什么事物能给予他答案。他愣了会神,俯身去抽床底的盆给屈颐打热水。两个盆套在一起,他随手拉出来,取掉上面的盆。

底下的盆中,一只用过的安全套赫然在目。

他凌乱如风,不知如何是好。而床上的她,嘴中依然在循环那几个字。他想,她不再是曾经的她了。

刚入杂技团那会儿,每个人都要学下腰和倒立。倒立他练得还行,下腰却怎么也无法成功。倒扶着墙,手还没触到地面,屁股就先着地,紧接着后脑勺“咣当”一下磕到墙角,他痛得龇牙咧嘴,一摸,肿起蚕豆大的包,过一会儿再摸,已经乒乓球那么大。他直起腰,跪在地面,一颤一颤地吸鼻子。团长看见,拿着教鞭指他,声势夸张地做出要甩下来的姿态,嘴巴也一张一合,口型有棱有角,却没吐出一个字。虽是如此,但他却看出团长是在骂一句极其肮脏的下流话,里面带着对他死去的父母的侮辱和动物的生殖器官。他瞪团长,想一头撞过去,但被她看穿心思。她把手搭在他的肩膀说:“来,我用胳膊担着你的腰,这样容易些。”她的手柔软,但有力,毫无痕迹地紧紧摁住了一个决意与成人“殊死决斗”的儿童。他暗自挣扎几次,可悉数被她春风拂面的笑意和不露山水的力量阻止。她的眼眸中流淌着磅礴与充盈的自信,阳光向上且给人毫无防备的信任感,正是这份自信,让他变得逐渐安静下来,在她的帮助下,他历经数百次,终于将自己拱成一座桥梁,第一次完整看到自己的屁股,也第一次以一种魔幻现实主义的视角打量这个复杂的世界。后来,到劈叉时他又失败,团长已不再骂人,而是坐在不远处抱着一个硕大的罐头瓶子一口一口地喝那些褐色的茶水。他憋着一口气,越是想证明自己能行,却越是迎来更大的失败。团长的茶水添了一次又一次,仿佛永远也喝不完,每喝一次便往他这边斜视一次,监视中裹挟着久不逝去的轻蔑和不屑。到饭点,他还是没成功,团长吆喝着其他人吃饭,独独落下他。夕阳从练功房屋顶的天窗投下一束弱光,暖黄色的光柱中,无数灰尘在飘荡。他不敢去吃饭,眼含泪水俯下身子狠心把双腿向地面压得近一点,再近一点。他知道,只有双腿离地面近一点,他才会离尊严近一点。因此,当那一阵从未有过的撕裂般的痛感从肛门传到大腿内两侧再传到趾尖时,他丝毫也没感觉有什么不妥。短暂的疼痛之后,他带着遗憾和委屈彻底失去知觉。再次醒来后,他已在医院的床上趴着,但他第一眼看见的人便是她。她那时不过十来岁,却已是一副老成模样,处事不惊,端着一碗白米粥喂给他吃。她风轻云淡地给他看诊断书,那上面明确标识着症状——肛门撕裂。她笑:“我练劈叉时也有过这么一回呢。”他有很多话要问她,但临到嘴边却也只是挤出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谢谢”。他们在医院待了一晚,到第二天晌午,团长才露面,见面客套话也不讲,直接当着他的面给他舅舅打电话要求把他领走。他倒是希望被领走,那样就可以不用再过魔鬼般的日子,但团长和舅舅没谈拢,在高声的争吵中,他和她都听到团长那句响彻住院部的话:“老子又不是慈善家!”回想当年的住院往事,他怎么也无法将眼前喝得人事不省的她与那个和他分享身世故事的她,看成同一个人。当年在医院,她坦白自己也是孤儿,父母贩毒被枪毙,亲戚们谁也不愿意接纳她,只好被送进杂技团。“你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离开的想法吗?”她的语气深沉得像极了成年人,还没等他回应就又主动给出答案,“因为这里管吃管住还给钱。只要学下一身本事,谁都不能拿我怎样。”这句布满世俗意义的话,立刻就在他的心底扎下根来。这么多年,正是因为她的这句话,他才忍受住一切屈辱与愤懑,努力做个积极向上的有为青年。在他心里,她不仅是师父,不仅是姐。他早就把她当作女神一般的存在,而她,竞不知被哪个浑蛋伤得如此严重,在新年来临前烂醉风雪夜。

他静静地把她的手取过来,放在她身边。毛巾有很多,他随便扯过一条用热水洗洗去擦她的脸和手。她很不安分,不等他擦完就趁机搂住他的脖子不放,嘴巴撇成一条长缝,脸蛋红扑扑,表情既享受又得意。他任她吊着自己的脖子,僵着舌头小心翼翼地说:“姐……”

她轻轻捏住他的脸撒娇,将他的话切断:“我才不是你姐。”

之后,她嘟囔着将他的胳膊拉过去环住她的后背,身体一直往他怀里扑。她的心脏咚咚跳,贴着薄衣,他强烈感觉到她胸前凸起部位的暖意。他的脑子全乱了,此前,他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她。他感到慌乱,那种来自意识深处的道德感宛如一面光明之境,立刻反射出他的局促。他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思试图做出躲闪,他拿开她的手,强行将她安放在床上,说:“好好休息,明天就好了。”

但她闭着眼睛,没有回应。

他看着她,仔细端详她的面庞。多年过去,她已从那个青春蓬勃的女孩儿蜕变成风姿绰约的女人,皮肤比当年更白皙,光泽更好,五官也比当年精致迷人,甚至还隐现着在女性身上较为少见的可以称之为“仪态”和“气息”的东西,可是,这些依旧遮挡不住岁月为她眼角赋予薄薄的皱纹。多年过去,杂技团那些与她同龄的女演员均已结婚、生子,离开舞台转做后勤工作,唯有她,还和一帮子孙辈的演员在各种演出场合抛头露面。不时有她生活不检点的言语传入他的耳朵,有人说她是某个煤老板包养的小三,也有人说她是某个政府官员豢养的戏子,还有人说她性取向与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明白这绝非空穴来风,但同时也清楚这并不能当作他人就可随便轻薄屈颐的底气。距离新年真正到来还有几个小时,可窗外已经有烟花在绽放,他盯着她,说:“我走了。”

“你不要我了,你不要我了……”她又在循环那句令他厌恶的话。

一瞬间,那种对她的彻骨疼惜全被这句话催化成洪水猛兽,他跳上床,骑在她身上,扣住她的双手压在双肩大喝:“看清楚,我不是那个‘你!”

她闭着眼,滚出泪珠儿,哭腔里满是歇斯底里:“你就是,你就是……”

他发狠,红了眼,决定以“作恶”的形式教育这个“恨铁不成钢”的女人,他哭喊着去撕她的衣服。他想,这就够了,出于本能,她也该反抗。但没有,他看到她竟然迎合他“作恶”,把自己的内衣拽至锁骨之上。

想到这里,屠岸再次无声地流泪,像受到强烈的刺激,打着手机电筒的手也抖动起来。

此刻,他用脚尖踩住那东西,左右旋转捻来捻去,强大的蛮力让它面目全非,抬起脚,它已变成一个黑乎乎的小球。之后,他将所有的愤怒都调集到那只脚尖,凌空踢下去。小球从黑洞洞的楼道疾速飞进楼梯口那些忽明忽暗的光中,跳动几下后,融进黑暗不见了。

他无声穿过黑暗,走进光明,下楼梯出公寓后,再次跌入暗夜。

院子里空无一人,安静得像座死宅,连影子都看不到。风徐徐从院子门洞迎面而来,吹拂起他的头发。

他迎在风中,想起被舅舅送进杂技团之前随父母去旅行的事。那一年,他的父亲终于拥有一辆梦寐以求的吉普车,带着一家人穿越大半个中国去海边。作为家族中唯一见识过大海的人,一路上,父亲都在兴奋不已地描述关于海洋的一切。父亲是一位不得志的小公务员,平生最大的梦想就是过闲云野鹤般的散淡生活。母亲在师范毕业后即投身教育事业,是个只要没事就可以安静读一整天书的性隋平和之人,当初父亲为买吉普车想抵押房子去银行贷款,母亲也只是默默拿出房产证。父亲和母亲是师专同学,因为志同道合而自由恋爱,郎才女貌,羡煞旁人。他们心有灵犀,父亲敏感地察觉到母亲隐忍的苦,于是就在那个暑期,专门请假自驾带他们去海边散心。母亲一向是沉默寡言之人,只有在和父亲可以碰撞灵魂的交谈中才会神采奕奕,在那次长途旅行的路上,他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无聊状态。往事总是沉重,而回忆也要付出代价,那次旅行,后来成为了他一生都不能剥去的疼痛。旅行的归途中,他们出了事,吉普车翻下高速公路,父母当场死亡,只有他被不知是父亲还是母亲的手推出窗外,落在一片生机勃勃的杂草中央。杂草葳蕤,风过处,如海浪摇摆,而他,从此就开始永无止境的颠簸生涯。

那风,一刮就是十几年,日日夜夜,蚀骨噬心,时刻提醒他,是替父母活在这人世间的。

下篇今夜风

屠岸很陕抵达“老地方”。

大家真的排队挨个给那位来视察的领导敬酒。领导站起来,虽一再推辞不能喝,但双手却很老实地接下所有递上去的酒杯。他走上前的时候,团长正好看见他。团长脸上本来拥挤着一堆笑意,但就在他迎上去的一瞬间,却瞬间消失。他并不在乎,直愣愣杵在那里齜牙、抖腿,一副挑衅模样。他希望团长能说点什么,因为只有团长说点什么,他才能找出和团长撕破脸的契机,可是没有,团长仿佛轻易看穿他的心思,什么话也没说,甚至都没有多看他一眼,就侧身坐在领导身旁。

领导的另一旁,是低头慢慢剥小龙虾的屈颐。

申青白注意到他,准备招手,刚猫腰尚未站立,便看见团长面露凶光,于是又讪讪地僵着身子坐下。他目睹一切,心里火势正旺,理直气壮地阔步走上前,到她身边时一把拉出申青白给他预留的椅子,面不改色地坐下了。

团长在瞪他,他已经从余光瞥见,但故意不理会。她还在剥虾,手上的一次性塑料手套被扎破,指头上和指缝问全是红艳艳的辣油。他戴好手套,取过一只小龙虾慢慢剥起来。他剥得特别认真,力求完整且干净。剥好后,再仔细观察一番认为没什么纰漏,才小心翼翼递给她。她不接,也不说话,自顾剥自己的虾。他又坚持一会儿,见她依旧面如冰霜,便将那只剥好的虾丢在她的碟子里。

她终于剥好自己的虾,翘着兰花指将它捏住轻轻塞进嘴巴咀嚼起来。她的咀嚼缓慢且冗长,仿佛嘴巴里不是小龙虾而是口香糖。咀嚼吞咽完毕,她顺便用筷子夹起他丢下的那只虾,无声还回来。灯光底下,那只被去壳剥皮仅剩身子的虾孤单地蜷缩在他面前,姿势委屈极了。他转过头看她,想说点什么,却半天没张得开口。

领导似乎醉了,手中的酒杯已经握不稳当,摇摆着身子,屁股撞到她的椅子靠背上。她欠身挪挪椅子,领导看到了,俯身拍拍她的肩膀,把酒杯伸到她眼前,舌头像打了结,对她说:“来,喝一个。”

她眉开眼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并不说话,动作利索得像个剑客。

团长带头鼓掌,起哄道:“巾帼不让须眉!”其他人也跟着附和,空气中浮动着快活的笑声和嘹亮的口哨。

她歪着身子笑,娇羞道:“你们就别取笑我啦。”

他感到膈应,觉得她虚假得像个未成年少女,禁不住打个激灵。

领导眯着眼睛笑,举着大拇指转一圈后停在她面前后,竟然变魔术般的又递给她一杯酒。团长示意大家鼓掌,顿时掌声如雷,街上所有的人都扭着脖子往他们这边瞅。申青白也鼓掌,但被他狠看一眼后,立即停止。申青白尴尬地举着两只空手,搓了搓,递给他一条烤羊小腿。他不接,准备用筷子去夹那只被她还回的小龙虾。

这时候,领导又撞了一下她的椅子,她没防备,腰部被椅子撞到,连锁反应之下,又直接撞到他的椅子上。而她手中那杯酒,不偏不倚正好泼在他面前那只虾上。

他站起来,看着一脸惊诧的她,也看着欢呼雀跃的大家,感觉胸中雷声激荡,像要炸。

她一脸愧色,举起手中的酒杯,点头哈腰,动作笨拙地像给陌生人道歉:“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领导见此,顺手搂住她的肩膀关心道:“没事吧?”

她说:“没事没事。”

领导又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就好,可不能让你有事。”

他皱皱眉,目光落在领导搂着她的那只手上。它白皙光滑,线条象牙般流畅,像极了养尊处优的女人之手。他还从未见过哪个男人拥有如此漂亮的手,但是此刻,他打心底里厌恶这只手。他不知道她和领导是什么时候就认识的,但现在,他只想那只爪子赶紧从她身上拿下去。于是,他看着领导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事。”

他的话让周围的人都为之一惊。大家停下各自手中的事,把目光全部聚集在他和领导身上。领导并不明白他的心思,摇头晃脑地问:“你有什么事?”

团长见状,立刻喝他一声:“你干什么?要待待,不待滚!”

领导嬉笑着慢悠悠伸出手指指向团长:“粗鲁。”

团长赔笑:“自家孩子。”

“自家孩子就更不该粗鲁。”领导面朝他,打个酒嗝继续道,“有什么事你说。”说话的间隙,领导的手已经从她的肩膀拿了下去。

他有点失望,看了一眼团长,又把目光拉回来定格在领导眼睛上说:“没事了。”

领导说:“哦?你没事,我有事。”

他不说话,胡乱猜测领导的心意。

领导从别人手里接过一杯酒推给他道:“喝。”

他一饮而尽。

领导再推过一杯道:“再喝。”

他二话不说,又喝了。

当领导推过第三杯时,他迟疑了。申青白、屈颐,还有团长都欲言又止。他看着手中的酒杯,想问点什么,但这时,领导笑着在他胸膛歪斜斜虚打一拳道:“别以为我没看到,你迟到了。罚酒三杯!”

领导的幽默让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待他喝完,领导又把酒杯推到屈颐面前,依旧把手放在她肩膀上说:“来,再喝一杯。”

她推辞:“不能喝了。”

领导用那只手软塌塌地摇晃她的肩膀:“喝嘛。”

她说:“咱们之间……”

领导坚持:“那就更得喝了。”

她也坚持:“你也别喝了,坐下好好和大家说会儿话。”

领导装作不高兴:“先喝。喝完再说。”

她假装求饶:“真不能喝了。”

他们一个不饶,一个不依,把那杯酒推来推去像打太极。屠岸的目光死盯住她肩膀的那只爪子,恨自己不能从眼睛中射出刀剑。他们像真的打太极,那杯酒来来去去,竟然没有溅落出一滴来。到后来,他们的动作在他看来已经没有多少敬酒和挡酒的意味,而是纯乎的调情了。体内的激雷霎时晾起,怂恿他迅速无声夺过那杯酒,仰头便灌进口腔,之后,他将那只酒杯重重拍在桌子上,抓起一只带壳的小龙虾扔进嘴巴咀嚼起来。整个动作像提前设计好的一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直到从他嘴巴发出“咯嘣咯嘣”的响声后,在场的人才陆续反应过来眼前发生了什么。

团长又喝他:“你干什么!”

他不回答,满嘴带壳的小龙虾嚼起来像粉碎骨头那样充满成就感。领导放开她,上身朝他微微倾斜,似乎在探求他这么做的理由。他不慌不忙,终于将那口嚼烂的小龙虾用力吞咽。她瞪着他,极度不满,她的语气满是不耐烦:“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不说话,从申青白面前拿过酒瓶,看着她,也不往杯里倒,而是仰头灌。喝得猛,酒液顺着他的嘴巴淌到下巴继续往脖颈滑。酒瓶里的液体哗哗冒泡,像漩涡又像暗涌。申青白站起来拉他胳膊,他停下来,用手背抹嘴巴和下巴上的酒液,然后一脸正经地回答她:“渴了。”

她说:“你别找事!”

他冷笑:“渴了喝口酒怎么就成找事了?”

她说:“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知道!”

“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怎么想的。”他玩世不恭地挑衅道。

她气不过,说道:“有病!”

他不反驳,冷笑依旧,思绪却已被“有病”牵回新年过后不久的那段时光。

新年过去二十多天的一个余晖还未散尽的黄昏,申青白和票房的姑娘约完会回来急匆匆将屠岸拉到一个僻静处。那时,他尚沉浸在与屈颐一夜欢情的兴奋中,是她,让他从一个男孩变成男人。因此,当申青白开门见山地告诉他刚刚和票房的姑娘一起目睹她被团长的妻子当街摁住扒光衣服暴踢下体时,他本能反应就是追问:“那贱货去哪儿了?”

“谁?”申青白不太敢确定“贱货”指的是她还是團长的妻子。

“团长家的!”屠岸说。

申青白如实回答:“被警察带走了。”

“她呢?”屠岸又问。

“没注意。”申青白说,“警察来后,大家就散了。”

那天,他亲自去了她被打的地方。

晚风中,地面存留的血迹让他内心久久不能安妥。他明白她并不是柔弱之人,能被打得见血,毫无疑问已被坐实她的心虚和隐忍。他反复咀嚼申青白提供的那些信息,即使悲伤到落泪也不愿相信她会和团长有染。完全没有理由,团长老得都可以做她父亲,况且,杂技团所有演员早就习惯称团长为父亲。大家在童年时就被送进团,家庭遭遇也差不多,从那么小的年纪一路走来,面对一个时刻都在参与自己生活的成年男性,无论从哪方面讲,团长都早已是无法回避的父亲角色。他与她之间的欢情尚且让他背负沉重的不伦枷锁,何况是她和团长之间。就算说破了天,这事在他看来也是绝不能逾越的雷池。

第二天,他并没有看见她上班。第三天和第四天也一样。他不愿意问别人,自己打电话过去,她一直都关机。她辞职了吗?他想,又悄悄托申青白向人事科打听才知道,她身体不舒服请了长假。一定是团长家那贱货下了死手,他气得要命,心底暗自预谋如何能给她报仇。具体方案还没出来,申青白又传来消息:她请长假是因为被团长的妻子打得流产。申青白说这话时带着一脸神秘的惊喜,可不是吗,一个大龄单身女不但与团长有染,竟然还被团长的妻子打得流产。申青白跟屈颐没有什么交J隋,只能把这事当笑话看。不怀好意的笑浮在申青白脸上浓得化也化不开,他犹豫了好久才落寞问:“你说是谁的孩子?”

“很明显。是团长的妻子踢她的。”申青白说。

“是吗?”屠岸不由得推算日期。

申青白开玩笑:“难不成是你的?”

“怎么可能!”他强笑推了申青白一把,借以掩饰自己的慌乱。他说不上来听到这消息是怎么样一种具体的感受。可能害怕大于担忧,也可能好奇大于亢奋,毕竟对于没有任何经验的他来讲,这件事带来的麻烦几乎等同于遭遇灾难。

搁了一夜,他终于忍不住打电话问团长:“那孩子是谁的?”

团长连问也没问是怎么回事,就回他道:“有病吧!”

“她的孩子,是你的,还是我的?”他豁出去了,冷笑一声准备把事情说得再敞亮一些,刚组织好语言,却听到话筒中传来她的声音:“你他妈有病啊!”

在那段足以让他如坠冰窟的时光里,“有病”早已是她和团长对他的指认。沒有人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不是没有人问,包括申青白,但均被他语焉不详地打发。他不甘心,权衡再三还是发信息给她。她很快就回过电话来,语速很快,声音很低,怨气中藏着杀气。她明说那夜的欢情不过是成年人之间的游戏,如果他觉得好,就当是美梦,如果觉得不好,就当是噩梦,而她与他之间,除了师徒关系,不可能再有别的纠葛。她的话不多,但字字致命,他被堵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哽咽中,他还想说,可话刚出口,就被她一句斩钉截铁的“有病”击得粉碎。

此刻,当这熟悉的字眼再次袭来时,屠岸再也无法抑制积压已久的情绪,当着所有人的面嚎啕大哭起来。他哭的那个惨啊,仿佛把这此前受过的所有委屈和悲伤都哭了出来。团长和屈颐默不作声,领导却一直拍他的肩膀问缘由,申青白大约晓得一些,从人群中喊了几个相熟的伙伴,连哄带骗把他架起来抬走了。

被扔回到寝室后,他就睡了。

睡梦中,他再次回到那年父亲带他和母亲一起去见识大海的那片海滩,走在青色的沙子上,雪白的浪花一朵一朵朝他们涌来,又一朵一朵离他们远去。这些浪花在他的梦里来来去去十几年,好像一朵也没有增加,一朵也没有减少。浪花一如既往地牵连在一起,在青黑色的海面上形成一条耀眼的白线。白线无法计算长短,但在以白线为界的另一端,屈颐正如鱼漂一样直立浮动在海浪之上向他招手。他挣脱母亲的手朝海中跑去,海水并不浅,还没跑几步,他就被没过胸膛。水中的压强让他感到心慌,他听到母亲在身后焦急地呼喊回头,但他没有答应。前方的屈颐还在继续招手。他看到白线飞来,他想,只要越过白线,他就能与屈颐共处同一个界面。美好的畅想让他失去起码的判断力,他拨开水面,不要命地向那道白线划去。当白线扑过来的时候,他感觉那完全不是一条线所产生的力量,而是有一面墙撞过来。接着,在迟来的被墙体压扁的麻木中,他感觉心被压碎了。

他在一阵环绕全身的外力中睁开眼睛,屋子白得耀眼,晃得他脑袋晕,他感觉所有的事物都摇来摇去,仿佛他不是从梦中醒来,而是从船、汽车或者飞机上下来。他刚准备从床上坐起,还没完全用劲,就被从胸口掠过的剧烈疼痛掀翻在床。申青白看到后,立即凑过来扶住他道:“醒了?”

他并不理会这句正确的废话,而是反问:“屈颐呢?

“你为什么老盯着她不放?”

“那你为什么老盯着票房那姑娘不放?”

“她是你师父。”

“那孩子是我的!”

他的话让申青白震惊不已。申青白知道他对屈颐有极为特殊的感情,但没想到他们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申青白立在床头瞬间僵化为一尊雕像,连脸上的五官都凝固了。他知道申青白早就嗅到他和她之间的一些秘密,但此刻抛出的这个,显然还是把对方吓到了。

“就在今年新年来临之前那晚,你们都回家了,”他的眼前再次呈现出那个令他一辈子都不能忘记的画面,“我们在她的寝室……”

申青白仿佛被他的话带回到半年多前的记忆:“我记得那晚好像下了特别大的雪,整个新年期间都没有停止,直到我回到团里,雪还在飘。”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

“都说她是以那孩子要挟团长离婚的。还有视察来的领导,年轻时就追她,现在死了老婆,又追到这里。她等不到团长离婚了,要和领导旅行结婚,先去瑞典、丹麦,再去挪威、芬兰,一个一个转,环游全世界!”

申青白像是在和谁生气,字字铿锵。

他的表情逐渐由愤怒变得沮丧,连呼吸也大不如之前那么理直气壮,甚至出现细微得让人不易察觉的颤音。他泄气的脸和疲倦的眼也都耷拉下来,可是不但不松弛反而僵硬,刚有一丝肌肉被眨动的眼皮盘活,即刻又消失了。申青白不再说话,转身离开了。他又躺回床上,眼神看上去惊恐而干涩。今晚,这一切反转得荒诞又迅速,迅速得就像照相机的快门咔嚓一闪,有关他和她的一切都经不住隐藏。半年来的故事,到此刻被迫画上句号。可是此时,他却愈发清晰地看到那晚的她和自己,似乎,她就在耳边。但当他侧耳寻找时,又什么都没有。寝室里安静极了,静到让人心慌。就这样过了好久,他想和申青白说说话,才意识到整个寝室就剩自己一个人了。他又捞起手机,在屏幕上划来划去,他打开直播,一个一个往下滑。他给所有人都点赞,可并没有哪个主播与他互动。他想起那个女主播,一进入她的界面,他就看到她又在吃东西。是辣鲍鱼。他望着女主播咬住的辣鲍鱼和上下嚅动的嘴唇,有时女主播那被辣出的唏嘘声会让他感到紧张,但更多的时候,他是平静的,躺在死寂般的寝室中,脑子里空空荡荡,只是望着女主播吃辣鲍鱼,等着辣鲍鱼被咬烂,流出颜色像血一样鲜艳的辣油,染红女主播的嘴唇。屈颐的嘴唇也被这样染红过,不过那已是他们唯一的夜晚的事。现在,她走了,从此在他的世界消失,只留给他那一个晚上的回忆。他是那么疲惫,可是闭上眼,他却感觉又回到那个夜晚。他记得,那晚当他不知所措时,她猝不及防地咬住了他的嘴唇。疼倒不是很疼,只是出乎意料。当口腔里有咸腥味流进来时,他意识到嘴唇被她咬破了。他慢I曼闭上眼睛,很长时间,她都没有松开他尚在流血的嘴唇。黑暗中,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这场景其实在他心底早就期待已久。他一动不动,完全是出于享受,而不是别的什么目的,直到那股咸腥味顺着口腔缓慢地流到喉部时,他才感觉她松开他,蜻蜒点水那样,轻柔地在他唇珠上亲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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