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上的胡会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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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婷

1

我叫王众。如果我知道自己那天会在动物园里遇见胡娟,我会果断地将与前女友分手的日子推延一周;如果我知道胡娟会闹失心疯,我也许会在一个月前就稳妥地从这家公司彻底辞职了。

一切都起因于“前女友”这三个字。

为了把彼时的女友变成前女友,至少有个把月,我陷入可谓处心积虑的盘算与权衡——结论是,这世上并不存在干净利落离开一个女人的万全之策。

大学毕业至今的八年里,我总共交往过四个女人。我认为,这组貌不惊人的数字,足以佐证我作为一名平常且健全男性的存在。细数,其中两段均是寿终正寝、彼此几乎同步心生厌烦的恋爱;另一段恋情,则因女方向我横飞一顶绿帽而非死不可;剩下这一段,便是前女友,一段由我死缠烂打苦苦追求,却仅存活六个月的关系。

离开她的念头,一旦如个芭蕾舞者抖擞地树立于我大脑中枢后,便开始愈加强劲地旋转,且每转一圈都逐渐扩展壮大,再无丝毫动摇余地。那段日子,虽然每天醒来,我照例牵起她摸索过来的一只手,且线上购物车内早已被我妥善地塞人三个她的生日礼物备选项,然而,整件事的结局与善后,都已在我脑中被处理干净了。

清晨与夜晚,我是紧锣密鼓地谋划一个尽量不动干戈分手的男友;白天,一身正装的我,内心自感如专业深海捕捞者一般,九点整准时纵身一跃、一头扎人布满股票代码、公告、签字、上传、审核等海产品的冰冷海域,不到氧气用尽,休想上岸。董事长和一众副总们,都似乎浑身干燥静好地在稳健的巨轮上看着湿漉漉的我。有人叫我小王,有人直呼我名——王众。而大部分人,则干脆用“证代”二字简单明了地指代我。“证券事务代表”——似乎我可以毫无违和感地和任何办公用品或楼层复印机及扫描仪归为一档。

我做这行已三年,先后待过两家公司。而公司的主营业务则由供港澳市场的“生猪养殖”,变为眼前的“综合性互联网龙头”。板块与行业千变万化,然而我自岿然不动。这更体现了我,王众,如同某种U盾般的机械存在,可直接嫁接于任何一台公司机器上。任何人不会将丝毫多余的情感分配给一台打印机,然而一旦打印机突然消失,又会让人一筹莫展。这似乎就是我和所谓同僚及上级的关系。

时至今日,我竞已回忆不起这个成功佩戴“前女友”标签的女人的任何一套内衣。连“情趣”的也回想不起来。然而彼时,单单想到她的名字便可令我脚下发软。那个时期,她明察秋毫的双眼加之证券事务的压力,让我腹背受敌,如履薄冰。清晨心悸的毛病十有八九就是那时候落下的。

“怎么老不主动拉我的手啊?”

“拉个手怎么攥都攥不紧啊?”

“人家都脱成这样了怎么都感觉不到你一点冲动啊?”

这样愈发频繁的质问声中,我吞咽着恐慌的口水,喉结似挂着秤砣。当初,自己在她“年轻貌美”的标准配置外,还看到了一丝如买车时“全景天窗”般高配的存在。如今想来,正是那一丝光,驱策着自己以每八个小时六条嘘寒问暖信息的节奏追求着她。

然而,相处不到六个月,我作为男人天生的自保程序开始一遍遍清晰预警——她不是我要找的女人。她的伶俐,让她格外敏感并善妒;她的文艺,让她极其多变与较劲。而她信马由缰的情绪和月度生理期时的山崩地裂,更如同给我死死勒上了马嚼子。

她可以因我无意中提及某女人“漂亮”而数落我一个半天;

她可以为了证明我中意的某女星双眼皮是拉的而厉声举证一个半小时;

她可以因我半小时内未回复信息而在电话一端无休止哭闹,导致我三次未能准时上传公司公告;

她曾在我驾车出京高速行驶时企图争抢方向盘:

当然,吵架时,她更曾威胁用水果刀自杀,也曾威胁炸死我全家。

一天天,我感到空气稀薄,颅压蹿升。对,这世上不存在干净利落离开一个女人的万全之策。

酝酿单方面离开她的日子里,我总想到我妈。当年,为了移情别恋的一番改嫁,她毫无拖泥带水地离开了我和我爸。前者,被她如一个简单包袱皮般塞进了寄宿学校初中部;后者的余生,则在手掰蒜肠、松仁小肚和小二锅头中一蹶不振。

既然,我妈可以单方面离开我和我爸,我的分手计划更择日不如撞日。

那天,照例去了她临时兴起提议的约会地——国家图书馆。如停尸间般的安静中,我长久地陪同她甄选要借阅的书——她喜欢日本作家的“治愈系”小说。我手里则拿着一本劳伦斯·布洛克的“冷硬派”推理经典《八百万种死法》。她双眼充满审视地扫视一望无际的书架,我侧目而立,大脑一片短路般空白。

万籁俱寂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咱俩分开吧。

之后的情节,我已不再允许自己记忆,日后哪怕稍有细节上涌,便会被我意识的井盖死死压住。然而,前女友的一个举动,我料想自己此生都没有能力忘掉——图书馆外,终于闹累了也哭累了的她,突然一把夺过我借阅的书,将《八百万种死法》的前言部分几乎完整撕下,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揉成一团,猝不及防地将那堆纸死命地塞入我的口中。

我两眼条件反射般扑簌流泪。然而,我没有反抗。我看见她双眼中偾张的愤恨。那种恨意,如此剧烈,像是不属于她,也不来自她的外来猛兽,直要将她这个宿主吞噬。那无法抓挠的最后一秒,是绝望的恐惧与脆弱。我垂手眼看着她坠下深渊。

女友消失后,我过了一座立交桥。没走几步路,腮帮子里纸屑的味道便散尽了。再抬眼,看到几个大字——动物园后门。

那天下午的动物园,火烈鸟如集体冥想的瑜伽学员,长颈鹿如大型雕塑般纹丝不动,兔狲则如已入定的老僧。一切动物界的成员,似乎都在以与人类世界截然不同的缓慢频率稳健运作。就连猴山的猴群,也大部分都在原地歇着出神,挠头与梳毛的都极少。

我在园内逆时针走,约五点半钟——正是本该与女友赴她选择的日料餐厅共进晚餐的时间,我已行至“雉鸡园”。一眼看到了公司财务部的胡会计——叫胡娟的女人,正怔怔看两只珍珠鸡。

本来坚决不想和她打招呼,然而她却如触电般突然歪头看见了我。一瞬间,我看出她刚刚强烈地哭过。当然,我也哭过。

2

年轻男人的身体像春天的熊,即便平静的时刻也发出明显的喘息声。

胡娟难掩自卑地确认樱花粉色的水洗棉被单已稳妥遮盖住自己的前胸与腹部,以及那一整片比他早衰老足足十五年的肌体。该发黑的一定已发黑,该下垂的正稳健下垂。每当激情越过波峰的下一秒,她的一颗心都经历迅速凋零。

年轻男人一把抓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戴上,仿佛一秒的工夫,便从一个周身汗涔涔的情人,变成了证券事务代表。

胡娟的目光,跟随他下巴上浓密的胡茬一起蔓延到喉结处。她清楚地知悉,这是自己第十五次在床上、从这个角度打量他。她清楚地知悉并记得一切事情,包括那天在动物园,雉鸡园里有关珍珠鸡的一番简明扼要的介绍。而当时的她,大脑皮层正试图聚精会神处理一切关于珍珠鸡的信息。

首先,中国最早于1956年从苏联引进珍珠鸡并一举饲养成功。但三十来年一直作为观赏鸟饲养。大规模养殖竟始于1992年。

此外,珍珠鸡对设备与房舍要求均不高,适应性极高,抗病力与觅食能力皆强。对于养殖业来说,珍珠鸡意味着成本低、投资少、周转快、效益高。

想要做到如珍珠鸡那样要求低、适应力强,又效益高都很难啊。

胡娟绝望地想。近半年来,她感到头顶的天越来越低,胸口的磐石越来越重,连一室一厅的寓所都在坍缩。七个月前,为了重装浴室与厨房的整体工程,她错过前单位打卡五次,竟直接被这个自己做了十年会计、熟门熟路的东家给辞退了——她本以为,前夫的老关系够稳妥、一直看不惯自己的五十岁女上司也只是更年期纸老虎来着。

三个月前,依然是在前夫的一番人脉运作下,她点头哈腰地加入钱少事多离家远的新公司,却从会计再降为出纳。日复一日战战兢兢熟悉业务并加班到披星戴月不说,还要时刻去消化四十五岁的自己需汇报给二十六岁年轻小姑娘这一事实——对方虽仅毕业四年,却早已将手里这摊财会活计做得烂熟。

唯有梦梦——+--岁的梦梦,是绝望地凝视珍珠鸡的胡娟唯一的一盏灯。虽然,未婚先孕生下梦梦的那年,胡娟自己可谓还是一名骄娇二气的小女生——二十三岁的年纪,早年父母对她的悉心栽培与殷殷期待自然是竹篮打水,然而身为女人,她却极早丰收了一个由精明强干的丈夫及可爱幼女组成的家。

梦梦——那个由自己骨血中长出的年轻女人,现在,已不叫梦梦。她叫什么——Ramona。

与前夫离婚后第三个年头,梦梦也在前夫的一番运作下被送到了美国上高中。四年前,梦梦自己考取了位于佛罗里达州一所高校的商学院。而今年夏天,梦梦就要从商学院学成毕业了。

遥远的佛罗里达,叫迈阿密的地方。

自三十五歲离异,胡娟没有男人。自梦梦十五岁去美国,胡娟更连约会也无——她揣测着女儿未来定居的地点。若梦梦学成回国,她便要踏踏实实在国内找另一半;若梦梦留在国外,她便也离开中国,彻底搬去和梦梦一起生活。

然而,近来给梦梦打电话,听到最多的,却是这段她绕不过弯来的外语——“This is Ramona.Imnot available now.Please leave a message and IIIcallyou back.”

操着滑腻美音的年轻女子,说是那个幼时因不给买公主纱裙就伤心欲绝的小梦梦,又似乎只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叫Ramona的外国人。随着梦梦商学院毕业日期的临近,胡娟也感到越来越焦虑。

“床单的颜色可以换换啊——”年轻男人的话,竞让胡娟吓得原地抖动了一下。他已经冲完澡,一副清清爽爽无瓜葛的模样,单手支着脑袋在床上看着她。

“你害怕什么啊?我说胡会计——”

也许是为了增添闺阁情趣,年轻男人在完事后偶尔会叫一声“胡会计”以示揶揄。

“床单颜色怎么了?”她问。

“这种粉,单纯低幼的小女生心思太明显了——容易啊,让人看穿和利用。”

让人利用。“我还有什么利用的价值?”

胡娟反问的声音弱得自己都听不见。自己自然早不是小女生,却依然单纯低幼——若不是“单纯低幼”四字,也不会二十三岁便结婚生女吧,更不会深信九转大肠、世故精明的前夫有真爱的能力吧。尽管当年,自己确是全系公认的一号美女,而刚拥有手机的前夫,则以每八小时六条嘘寒问暖信息的节奏追求着自己。

“你不是就在利用我吗?”话一出口,胡娟便感到自己又开始搞砸了。

自卑与焦虑,像两条盘在肩颈上的蛇,此刻正向她的锁骨与前胸游走。她是那么渴求着王众,渴求着久违十年的陪伴和亲密,如睡水泥管子的乞丐渴求着从天而降的二十四小时热水与食宿。然而听到的,却是自己脱口而出——“你们男人心里分得门儿清。我,你连利用都谈不上——二十五六岁,像小赵那样的小柴火妞儿,你利用利用还差不多。”

小赵,便是她现在的顶头上级,人全名却叫做赵晓。平日里,对方在压力下尊称她一句“胡姐”,她则嘻嘻哈哈打着马虎眼,尽量避免对其进行任何称谓。然而,在自己樱花粉的床品上,她可以随意叫赵晓为“小赵”。那日,她之所以去动物园,也是因为前日在上司小赵那里受了窝囊气——且对方在办公室闲聊时,毫无顾忌地说出什么“中年妇女真是没混头、没搞头、没活路”的三没理论。

就是这样的一个“三没”女人,在珍珠鸡鸡笼前,果断开始了一份爱情。毕竟,独自逛动物园的自己遇到独自逛动物园的同事,实属罕见。而两对红肿的泪眼相对,更属难求。

在这个时代里,向别人泄露自己很孤独这一信息,并非难事,难的是如何努力掩盖它。那天,他俩一起逛遍了园中每个角落,其间,二人还帮三组同学聚会的中年妇女们拍摄了迎风展丝巾的合影。共同话题似乎源源不断,是王众老成,还是自己单纯低幼,总之,之后二人难舍难分地续摊共进晚餐,再续摊酒吧共饮。当晚,她便如拍花子一般将年轻男人拍进了自己家。

“别说什么都绕到这上面去,行吗?”年轻男人抗议,针对她之前那番抱怨。

他真的够体贴,下一步,便是搂住她,以低四分贝、慢三拍、轻柔一百八十度的口吻重复了一遍上头这句。

“你就当我更年期。从现在开始,更十年。”

“你不会。在我眼里,你这人永远都是小姑娘。”年轻男人略顿,定睛看着她,一字一顿,“你和她们,不一样。”

胡娟真的有点感动了,但又绝不允许自己感动。为了扭转气氛,她深吸一口气,以尽量欢悦轻盈的声音问:“你知道,迈阿密的海滩,是白色的吗?”

3

“带那个了吗?”微弱的询问声来自小赵。

午饭点刚过,办公室午餐归来的几位都飘飘然在困意中。赵晓——小赵,神秘地颔首进屋,低声挨个问几个女财务——带那个了吗?

她挨着个地问,每个被问到的都极会意地说——没有哎。

每一个人她都问到了,除了我——她仅仅是表情复杂地看向我的方向,且目光迅速逃遁,如一个尿急的女人看到眼前只伫立一间男厕般。

就在空气中开始凝结绝望的分子时,方才说“没有哎”的一个女财务却登时从抽屉里掏出半包卫生巾——“想起来了!我这剩点存货,不过是那种‘量少的……”

过了约莫十分钟的样子,小赵回来了。她再次神神秘秘地对一屋子女人,确切说是另两位年轻的女人说:“这三个月例假,次次提前十天——怎么回事啊?”

听话的那几位挺不以为然,其中一个接话:“这都算正常范围。我跟你说——我们小区邻居,刚过四十,没了。”

“没什么?”小赵问。

“停了。停经了。”

方才仗义出借卫生巾的那位突然叹气:“没了也挺好,鼻句麻烦的。”

“哎哟——你可别盼这个——”开启“停经”话题的那位语重心长,“女的啊,可指着这个呢。全没了更糟糕——能来点儿是点儿吧。”

紧接着,传出一阵年轻女生集体的讪笑声,听来倒并没什么银铃感。那笑声收尾得很突兀,我继而感到由一片尴尬目光织成的网,微妙地落在我身上。之后,寥落的敲击键盘声陆续响起,大家进入做事模式,活动部和证券办的两号人前后脚将两摞报销单据丢进我桌上的文件筐里。

一点二十五分,我面前还摆着7-11便利店刚买回来的照烧猪排酱香茄子饭。来新公司三个月,几乎每天的午饭,都产生于7-11便利店的姜葱鸡翅拼酸菜嫩蛋饭、咕噜肉平菇肉片饭和方已提及的照烧猪排酱香茄子饭。日日昏天黑地忙到一点,才头晕眼花下楼,奔赴7-11,之后,埋首自己的辦公桌于十五分钟之内扒拉完一个午饭便当。米饭偏硬,吃到最后,它顶着酿造酱油和山梨酸钾等食品添加剂的样子,千篇一律令人作呕。米饭我总剩下三分之一。

这三个月,几乎没有一天在九点半前离开办公室。没有调休更没有补贴。钱也比我干了十多年的上家公司每月少拿一千三。新公司的资金量和业务量大到让我措手不及——永远汇不完的各种账户,做不完的单子,各部门及领导的报销,七八家相距甚远的银行,每天被各种人员催着打钱、开票和转贷,印章丢了还要去挂失,公司竟还有外币账户,结汇和原币划转让我太阳穴直跳……最要命的是,整宿整宿无法入睡的失眠也于三个月前登门造访。已做了十年会计的我,在出纳的岗位上竟频频出错——支票填错、发票开错、字写错与章盖坏——时刻准备着,准备着被会计,也就是比我小近二十岁的领导赵晓批评。现在,只要一听她拖着长音叫“胡姐”,我就汗毛倒竖。

她们的揣测与担忧很多余。胡姐我依然稳健准时地来着月经,这几乎是我人生中唯一还在妥善运转的事宜。而我的办公抽屉里,不仅有日用卫生巾三包、夜用卫生巾两包,还有卫生护垫及一次性内裤等。

我起身,将还剩三分之一的黑乎乎米饭连同塑料盒一同丢弃。这些天,我连走路都尽量轻手轻脚,就像动物来到不属于自己的地盘,大气都不出。

回到座位,我的心像一口深井,井口如堵着一百个装满水泥的编织袋。从此刻到晚上九点半,预计自己还能起身五次,四次去上厕所,一次去饮水机打水。随着年龄稳中有升,尿频也终成为坐实的新常态。而我每一天最大的亮点,就是7-11便利店。能在那塞满小食品、循环播放轻快背景音乐的明快店面里,伫立五分钟,盯看自己已反复盯看过几个月的雷同商品——洗颜料、女士剃刀、焦糖布丁、动物橡皮……带给我深深的抚慰。

一边拿起报销单据,我一边不能自已地缅怀上家单位。那是家只有五十人的小公司,合同也是派遣制,业务量与规模都小,收入和付款及相关凭证也全部可控。最重要的是,在那里做了十年财会的我,享受了十年办公楼地下二层物美价廉的“食府”,以及隔壁二十四小时的健身房。我一日三餐皆在那“食府”从容应对。每周下班后,还能在健身房练三次瑜伽操。我从未想过,自己这片茂盛的森林地盘,有朝一日会因无名天火而焚烧殆尽。

而当初,进入上家公司,则是因为我生活的地盘被焚烧殆尽了。刚刚离婚的自己,最终还是靠老许——梦梦的爸爸,帮忙找到了接收单位。最初,我做的也是出纳。老许告诉我,只要会算账就行了,不过是跑跑银行、待待办公室。谁知,不到半年,原来的老会计便辞职了。

我这人,除了大四那年与老许未婚先孕的一步险棋,向来以“小心驶得万年船”作为人生座右铭。父亲毕生对我的教育也基本可浓缩为“一颗红心,两手准备”,故凡事我一贯求稳妥与留后路。

当初,在那所二线师范大学里,兢兢业业考取第一志愿的我,和临考失利高分低就的老许,学的都是国际经济与贸易。然而,后者却纯粹是韬光养晦——当日同窗和日后同僚对他的评价一致是六个字——“干什么什么成”。老许通过自己的机敏和活动能量,毕业后先是迈进了政府部门,后又通过过人的外语能力和“Government Affairs”的优势,成功进入一家百年外企老店,早几年便已坐上年薪过百万的合伙人位子。当然,我还略去了这其间他成功开饭馆、干餐饮的那段辉煌。

即便是二十三岁未婚生子,想到孩子的父亲,自己的未来丈夫是老许这样十全大补丸类型的男人,彼时的我便觉得多么稳妥。曾经,他带给人那种十拿九稳的信赖感,像极了一贯宠爱我的父亲。可惜,我和父亲的缘分只有十八年。

在全职带大梦梦的十二年里,我也稳妥地自学了财会——我想着,师范专业的自己既然为人师表再无可能,那么财会不正是对女人而言另一条喜闻乐见的稳妥之路吗?

就在那家單位因一时半刻招不上合适的会计而一筹莫展之际,作为出纳的我,默默掏出了自己之前自学考取的会计从业资格证,以及初级会计职称考试合格证。这件事,令老许都很震惊。而后,从硬着头皮到得心应手,两年内,企业全套账的山头儿我便已翻过去了。

手机发出含蓄的嘟声。我将它翻过来。胸口那口老井里,不禁涌上一种期待与焦灼交织的难耐情绪。

“你那腰怎么样了?没事吧?”

是女友。我失望极了。她认识我二十七年,也认识老许二十七年。当年都是同学。这二十七年的工夫,一个恨嫁的大龄女青年都长成了,她却还对撮合我和老许这对早已分飞的劳燕贼心不死——应该说,热心依旧。老许上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二十七。他就没有超过二十七岁的女朋友。

我很想回复“哪天你陪我看看去吧”。可转念想到,她那常挂在嘴边的“我们家那位”——虽说面上似嫌弃,可潜台词却仿佛满溢“原配老来伴”的温馨。

我只简单回了句“基本没事了”。发完,感觉左后腰的神经,连着大腿外侧一同酸痛起来,节奏感前所未有地强烈。

我勉强抓起证券部刚送过来的报销单据,目的性地搜索一个名字。

王众,从早八点到现在,六个小时,一条信息也没发给我。昨天也是这样。前天也是这样。在一起五个月,一直以来,他本来,从不会这样的。一个房檐下打工,他知道我内心不踏实,总是一有空就联系我。我知道他去了深圳出差,什么“交易所”啦“监管员”啦,我也听不懂。我知道公司里就属他重要、属他真忙——大老板二老板轮番伺候,一瞬间,又升起对他的心疼似的。

单据翻到一半,一张承载着“王众”二字的酒店水单突然出现。我生怕方才讨论月经的那几个年轻女人此时看到我脸上猝不及防的笑容。然而,拿着那张报销单,坐在财务办公室里,我感到转椅下的地面仿佛流淌起了清溪一般——自从和王众在一起,夜半无眠的时候,只要想起他,想起自己的生命里“有他了”这个事实,我便感到如躺在一轮皎月下那波光粼粼的浅浅清溪中一般,那么幸福。

我从没想过自己还能被人类——被男人如此对待。他会突然扳过我的脸长时间吻我。会静静地听我抱怨被小赵——年轻的主管会计数落的琐事。按摩、亲吻……坚持的时长,令人不禁想起考古学家用小刷子刷化石那般的温柔与耐力。女友第一次听说我谈了“小男友”的叙述,竞哑口无言,半晌才说——你说的是什么人工智能新产品吧?

“哎——刚看新闻,又说人工智能会给会计行业带来很大冲击呢——”“卫生巾”边鼓捣电脑边突然冒出一句,“以后啊,要真失业了可怎么弄啊——”

“人工智能要波及也是波及底层的财务。就和过去百货大楼柜台后面服务员一样,”“停经”言之有物,“还真就是你我这样儿的。”

一阵沉默。我慌忙放下印着“王众”二字的酒店水单。

“AI没什么可怕的——”小赵以领导般轻描淡写的大局口吻说,“那要这么说,过去刚兴会计电算化的年代,淘汰多少老会计不说呢。胡姐可能都经历过那个时候——啊,胡姐?”

“我啊——”我窘迫地回答,因为自己正在电脑上搜索“AI”的含义。最近老听人说,还真有点搞不懂。“我还真没——”话的后半句被我吞下,我是想说,我还真没那么老。我有那么老吗?

“现在像德勤啊、普华啊这些‘四大,都已经上市财务机器人解决方案了。”压根没兴趣听我那说不出的后半句,小赵便继续,“没什么少见多怪的。以后这五年吧,70%的财会都得转型啊,不然,确实只能淘汰。”

“卫生巾”和“停经”此刻已噤若寒蝉,各自陷人焦灼的思虑。

她们一定认为这类对话可以无限尖锐下去。因为已与我——胡姐毫无关系。因为我已经被淘汰了。

二十六岁的小赵很喜欢将自己定位为高级“财务管理”,嘴里经常跑着“资本运作”“资金管理”“风险控制”这仨词。我假装做着报销单据,不禁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娟娟啊,有几个职业越老越吃香”—其中,他第一个提的就是会计。

不是越老越吃香吗?我不禁抬眼向上看,好像问爸爸。然而看见的唯有逼仄空洞的财务办公室天花板。

这时,方才卡住的网页终于跳转了。AI——Ar—tificial InteHigence的缩写,意为“人工智能”。

4

今天的活儿终于告一段落,电脑右下角时钟显不晚九点。

我心里甚至升起一阵机械的欣慰——比昨天快一个小时。在已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我看了眼小赵桌上空空的粉色电水壶。白天,那透明的玻璃壶身里常欢快地沸腾着红枣、枸杞或大朵菊花。我经常怔怔地看着她徐徐喝水——如是有神明在背后悉心照料它所千篇一律宠爱的——年轻、貌美。

我想站起来,但心中有些忧惧。我的两条腿从上至下已全部轻微肿胀——医院大夫说是腰部神经牵连所致,按摩技师则说是肝胆经络淤阻。天天如此,我已麻木。我一边继续坐着转动脚腕,一边拉开抽屉拿出照片。

梦梦那时只有三岁。照片上的小女孩穿着白色的、上头印有彩色圆点的连裤袜和粉色塑料小凉鞋,站在公园的长椅上,胖胖的脸紧紧贴着我的脸,憨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那时,我的脸小得像个耗子,眼睛大而清澈,目光愣头愣脑地直接。

我心里暗数一二三,猛地站起来。回家先得赶紧把鞋脱了。带着这些琐碎的念头,路过7-11便利店的时候,我买了一个苹果、一个香蕉,算作晚餐并夜宵。自从来到新公司,晚饭我已彻底戒掉了。

回家的路程极漫长而令人生畏——我每次都想起“欲断魂”这三个字。公司太远了——换乘四次地铁之后步行一公里。记得第一天上班,七点整,我已挤在地铁上,听见腹背受敌的自己手心冒冷汗地嘀咕:我怎么办,我可怎么办。嘀咕着嘀咕着,都讲出了声,不禁引得地铁上一个坐在印有“尿素”字样编织袋上的年老民工怔怔地看我。四十五岁的自己,有一种无比清晰的“完蛋了”的感觉。然而,比起上班,我更怕晚上九十点钟形单影只坐在空蕩的地铁车厢里。整个车厢的人,几乎全是年龄三十岁以下、给私企卖命加班的外来小城镇青年——女人不合体的装束和蛛腿般睫毛膏上的双眼皮贴胶,以及男人明晃晃的廉价腰带和里拉歪斜如蔫韭菜般的体态——我的视网膜麻木地搜集着这些影像,放映给自己,而心里像空无一人的影院般寂寥。

刚迈进家门,女友的电话便打来。

“大忙人儿啊,给你发信息冷淡得很呀——”

“是真忙,但就是个碎催,你又不是不知道,”紧接着,我不禁和女友抱怨小赵、“卫生巾”和“停经”预言底层财务都被淘汰的事,“什么越老越吃香——简直越老越受辱。吃香?吃屁还差不多。”

“哎呀这你也往心里去——财务本来就很繁杂,年轻小姑娘脑子活、做事手底下快、出错少。现在公司都倾向招年轻人做。”

女友一番劝,我更心烦了。“我就是后悔,至少当初该把职称再继续往下考考——当了十多年会计,连中级职称都没考下来。”

“我给你想一辙——”女友神秘兮兮的口吻一上来,我就知道她那狗嘴要吐什么,“前天我看见你们家老许了——哎哟那精神,我俩聊半天,我看他现在未准有人——老许多好啊,离了离了,还帮你张罗工作——”

“那是因为他心里有愧!”

“愧”字一出,我感到自己手机屏幕全是唾沫星子。我于是咽下了自己惯常说的那些“自己如何辅佐他、带大孩子,却成丧家之犬”的车轱辘话。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自己再也不能从抨击老许那些女朋友有多年轻得令人发指中找到一点痛快感。

“那也比我们家那位强——个人魅力、共同语言、生活情趣,一样不占。”女友每次批评老公时,不知为何,我都更觉得孤独。

“没事我挂了,太累了——我这俩腿离截瘫可能不远了。”

“哎——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们公司那小男生,你不会动真格吧?充其量就是一——”

未等女友完善语句,我便飞快说了句“真太累了”,匆匆挂了电话。

我的心,想从嗓子眼钻出来,痛苦地卡着。真想让它钻出来,再一把扔掉得了。晚十点,一天了,王众一直没来信息。他太忙了,在深交所呢。我掷地有声地安慰自己。然而,心却不肯挪窝,那么卡着突突跳。

我想你。左思右想,一咬牙摁完三个字,我点击发送。然而,屏幕突然下雪花一样同步降落无数桃心小笑脸,隆重而浮夸。我懊恼极了,心跳得更剧烈了。

不过三秒,信息页面显示那令人兴奋的“1”——一条来自王众的新信息:我也想你。无数桃心小笑脸欢庆着这组简短而炽烈的对话。

我的心瞬间归位。

5

“你在吗?我上去一趟——直接和你讲两句!”

电话另一端的前夫急赤白脸,不容置疑。我刚说了个“在——但是……”他已不由我分说,撂了电话。

离婚十年,我和老许几乎从不见面。上次见面,还是他帮我介绍到眼下的新单位;而上上次见面,大概就是离婚后他把我介绍到上家单位。几乎就是以我们离婚为节点,他的事业更突飞猛进了。

电话中,我没和老许说完的“但是”,是关于我正要出门赴约——王众终于从深圳出差回来了。电话响的时候,我本来正做着出门前的最后准备——夹眼睫毛。

从四十岁那年起,我就不再描画眼影或眼线了,仿佛再这么做的话,自己心里会泛起多此一举的心酸感,继而想起看到过的中年女人眼线糊了还不自知的样子。说实话,近两年,即便我使劲睁大双眼,也只能将眼睛撑大到十年前三分之二的地步——下眼睑向上拱,上眼皮往下垂,我双眼的疆域正在被微妙地蚕食。

如今,空荡荡的化妆包里,只寂寥地躺着已十五岁高龄的睫毛夹、一块淡橘色腮红和一支大概率已过期的浅玫瑰色唇膏。为了见王众,我将它们仨悉数用在脸上。镜子里的一张脸,看去像是照片清晰度被锐化了几个点,但已改写不了趋暗的风景。

老许见过我像应急灯一般明晃晃的漂亮。他在敲门了。有什么用呢,对他这样的男人来说,曾经的我,也只是千千万万用来诠释“女性美”的符号之一罢了,不具备丝毫唯一性与差异性。一切人得眼的,都可以是“姑娘”。姑娘,是一种功能,不必非得是你,也不必非得是我。是否,有人能把我当成一个独一无二的“人”那样爱我,而不是代表性别群体的制式符号。

若再年轻二十年,即便我脑子里天天琢磨物质的起源与时间中旅行,在老许眼中,也只是一张“美女”的制式合同。何况,我的一张脸已走到今天这般光景,美丽如魂飞魄散的鬼魂,谁又会对其念念不忘。当下不存在的事物,等同于从来没有存在过。

老许淡蓝色的衬衫比牛仔裤的蓝色略浅一些,衬衫笔挺得如塑料制成。他精瘦的腕子上照例配一块表,那表盘散出丝绒般的金属光泽——简直像一个会吐纳幽微气息的高级生命体。他的驼色软麂皮休闲皮鞋,此刻肆无忌惮踩着我逼仄客厅的木地板。他怎么还不秃头呢?

和年轻时一样,老许和任何人类互动时,身体都是一副跃跃欲试前倾的状态,仿佛这个人生命电池的电量因太过充足而随时外溢并漏电。加之,他只要一开口,双手便会自动配合如popping街舞一般具有精准震动感和力度的丰富手势动作,让一切人不能自已地洗耳恭听。片儿汤话在他说来都似掷地有声。

我洗耳恭听。

“梦梦最近给你来电话没有?”

我说没有。虽然叫他老许好多年,可那张精神的脸盘子还和三十出头小伙子区别不大,好像叫“小许”也没什么不行。他怎么还不老呢?

“是这样——”他以领导布置工作般权威又不耐烦的口吻继续,“这孩子,你应该多和她聊聊——毕竟,当妈的和女儿应该有你们俩的沟通模式——我现在说什么她都不听!”

梦梦小时候很黏爸爸。大概是从四岁那年,爸爸一个小时不出现,她会揪着每个人问“爸爸呢爸爸呢爸爸呢”;我消失一个礼拜,她恐怕都觉得没必要过问。也许,不是我没存在感,而是老许作为父亲过于有魅力。女儿从小就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和爸爸有叽叽喳喳说不完的话。十三岁,梦梦正式进入青春期,我们离婚。那之后,梦梦几乎不再说话。给老许的,只有如同报复性质的、少女的缄默。出国后的几年,父女二人的关系似又恢复了以往的热络。此刻,我的脑子里,只有三岁的梦梦穿着白色的、上头印有彩色圆点的连裤袜和粉色塑料小凉鞋,站在公园的长椅上紧贴我的脸的样子。那是我依然完完全全拥有梦梦,梦梦也一门心思爱着我的那一年。

不仅是对于女儿,可以想见,老许对天下众多女性都堪称独具魅力。五十不到,就有个已然成年的大闺女,这个事实似乎也在微妙地为他加分呢。

然而,看着他齐整利落的衬衫领口与袖口,我心里突然升腾起无比的厌恶。我厌恶这个男人周身散发的那种近乎精细雕琢的克制感。克制,让他显得成熟和不露声色,仿佛他在这世间失态的可能性为零。克制,也不耽误他频频替换身下压着的各种女人。

“女孩子就是这样!一谈恋爱就和智障一样!”

老许边说这话,一边已很不客气地坐到客厅沙发的正中,两肘支着膝盖,用明显透着挑剔与嫌恶的目光左右扫视我的木地板。那上面纠缠着一些我未来得及清扫的日常掉发。

他一定是忘了那些和他一谈恋爱就像智障一样的女人们了。他也一定忘了我也曾是智障的一员。或者,此刻及永远,我对于他都只是再无性别属性的“梦梦妈”。

“之前那个南京的男的,倒是不谈了,又找了个ABC,说什么要一起‘gap两年!”他突然抬眼,厉声质问,“这些——你不会都不知情吧?”

我不知情。

当初,他自己婚外恋对象是公司二十五岁的project coordinator一事,三十五岁的我也丝毫不知情;若不是因为自己丈夫在外企,我这辈子也对什么“MD”“VP”的用法与所指毫不知情。而他并没有娶那二十五岁的project coordinator,而是彻底为自己打造了一个“二十五岁女友”的模子,周期性地往里填着新人。这点,我也是用了十年时间才慢慢知情的。

“所以——梦梦和之前的南京人吹了,现在男友……是个什么?”我试着跟上这个我对其不再知情的男人思路。

“American Born Chinese——这不重要!”老许一挥他戴着腕表的手腕——他这副愠怒又精干的样子,也一定会令不少女人倾心吧。“你现在要搞清楚重点!当妈的,孩子的事怎么老稀里糊涂的!”

的确,我很多事都没搞清楚重点。如果当年我知道,七年后,我只会收获一个叫"Ramona”的日渐陌生的女人,我如何也不会让老许把梦梦从我身边送走,送到那个把我和梦梦隔开12507公里的城市。

“我现在说话她不听——”老许是真急了,转而以目的性极强的商议口吻说,“你得和孩子沟通——”

“什么叫gap?”

我的这句打断,让老许彻底震怒了。

“就是打算两年不正经工作!和个他妈八字没一撇的美籍华人小屁孩儿——据说还比她小两年——边打零工边四处游荡!他妈脑积水了吗?”他自顾自继续说下去,表示和“南京人”断了倒是挺好一省得拖累她一起回国。可被二十一岁的ABC蛊惑一起云游四方,实属愚不可及。

“梦梦要是想回来……就让她回来吧……”我极小声提议着。

“你懂什么?我看就是你一脑子糨糊在那儿给孩子分心!她现在需要什么——”老许气得语塞,半晌才接上——“她现在需要的,是马上找一个能落定身份的正经接收单位!”

“回来不也一样……能就业吗?”我坚持问着,虽然声音更小了。

“回来?”老许目光中透出的绝情,一如决定放弃与我的婚姻的那一天。“你知道这几年,她出国,我投进去多少吗?至少五百万!回来?!”

五百万。我兢兢业业地攒钱,隔三差五往美国寄,从不敢懈怠,也不知道寄了多少。然而,前夫可以脫口而出精确的五百万。老许可以把对女儿做的一切,落实在数字上。很多人都可以。比如女友当年就说了许久“你没好好敲老许一笔真是便宜他了”。不懂得把关系落实在数字上,似乎已是一种不成熟的幼稚表现而遭其他成年人鄙夷。而且,我还是会计。

我不做声默默立在一边。此刻,我只知道,梦梦,梦梦的爸爸,梦梦的妈妈,已经成为了愈加甚至全然陌生的三个人。这个重点,我们都没能抓住。

前夫继而又强压着火,和我一揽子部署了一下和女儿的交谈要点。临走的时候,他站在门口停顿数秒,狠狠叹了一口气。我不由想起那句“智障一样”,并自暴自弃地对号入座。

6

看来,我和梦梦,各自都谈着“八字没一撇”的恋爱。

在孩子的世界里,父母的存在,是从哪一岁开始愈加成为一种累赘呢?幼时绝对的依赖——没有父母就意味着死亡;而后,一步步朝与父母相反的方向走去——有些孩子到了一定年纪会回头照应父母,但那种被称为“成熟”的心态里,核心还是责任,以及推卸责任带来的内疚。是背起累赘,还是承受内疚侵扰,是道冷冰冰的选择题。而就在那些为人称道的好孩子们把父母作为无法推卸的必选项时,也是父母开始无可救药地依赖起孩子的那一天吧。

去找王众的路上,我在脑中补足着梦梦站在公园长凳上搂着我的照片画面的每个角落。

幼女时的梦梦,皮肤的气息如幼猫般令人爱怜,柔软的发辫散发出青草和泥土混合的质朴味道。如今想来,那是我世界里最亲切的味道,仿佛曾无声地告诉我,妈妈,我是你最亲的。可惜当年的我,愚蠢得没有牢牢地、死死地抓住这句悄悄话。

如今,梦梦变成Ramona,Ramona又踹了南京男友,替换成美籍华人男友——干净利落地做着这些个人感情生活的腾挪变换,我却毫不知情。还有,她要开始什么“gap”。究竟什么意思。梦梦说的英语和老许的汉语解释,我都听不明白——但我只想知道一点,梦梦还会回到我身边吗?

地铁可丁可卯地在每一站卸下并吞进人流。再有三分钟,我就会被卸在国家博物馆所在的那一站。我期待与王众见面的心情,已然被老许彻底搅黄。一番关于女儿就业及去留的谈话,仿佛让地铁车厢中的我瞬间度过六十大寿。

心烦意乱中,手机的提示音连响了两下,我原以为会是王众或老许,谁知,竟是赵晓。

看到手机里被自己故意存成“小赵”的那个称谓后,感觉仿佛一只八竿子打不着的虱子,瞬时跳到了我头顶。我开始挠头。

“胡姐”——这是第一条信息。毫无信息量。

“报销单据月末汇总表发我一下吧。”第二条信息也不长,但让我心中着实凉了一下。我讨厌这种感觉,像外来生物入侵了自己的卧室。

“我在外面,周一发你可以吗?”

我迅速打字,而后一字字倒退删除的速度比打字还快。“我在外面,晚上回家发你可以吗?”再度悉数删除。

“我在外面,晚点发你可以吗?”斟酌再三,我发了这条。

半晌,对方回了——“好吧,最好七点前哦。”

胸中突然有种恶心的感觉。我想离开这个版本的生活。我必须离开。一定还有别的版本的。过去十年,过去二十年,某个分岔口,如果我走了另一条路——我不断地往前捌着、捋着,必须看清一切是从哪里开始感染并坏死的。绞尽脑汁,却只想起那个project coordinator。我和梦梦去公司找老许的时候,在电梯间里看过一眼的。她脸上有种东西在肆无忌惮发光,深深地刺中我。要求我在周日发汇总表的赵晓脸上,也常有这种东西在发光。我搜肠刮肚地找着那东西的名字。那东西是有名字的,叫“优越感”。

钻出地铁,我一眼看见了他。年轻男孩散发傲慢与漠然,一件纯黑色圆领T恤衫配一条宽松牛仔裤,无牵无挂、毫无横生枝节地站在人群中。

他好像刚理了发,显得一张脸更幼小了似的。

他叫王众。他是我的男朋友。他说我和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在心里做着一番如自我建设般的陈述。

我们移动到一起,用笑容确认关系,却几乎没肢体触碰。广场上人不少,我们似心照不宣要回避什么似的。这种时候,我心里赌着气,却又逞强一样配合他的距离感。

“带身份证了吧?”他问。

“带了。”我答。

我相信来这里的半数人都会互问这一句。交往五个月,我们有空就去博物馆。俩人都不爱逛商场,而直接去住处直奔主题,仿佛也说不过去。我们先后去过美术馆、石刻艺术馆、古生物馆、古钱币馆等,不一而足。

王众轻轻牵着我的手。只能说是“牵着”,手的一半都没有握住。只要不是关起门,我俩的状态总是友好而克制。我非常想他,渴望被他扳过脸亲吻或紧紧抱住。可那是关起门。关起门,他对我的一切都是完美的。我不希望只有关起门。

展区的人流摩肩接踵,我放弃了上前搂他腰的计划,默默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后悔,为何要提议来什么博物馆。关起门就关起门吧。我脑子里自顾自播放起陈芝麻烂谷子的画面——二十一岁的自己谈恋爱,疯狂追求自己的年轻男人在女生宿舍楼下一遍遍喊“胡娟”,那是二十五岁的老许。心下涌起无法压抑的伤心,不为过去的谁,而为未来的自己。眼下,这个胡娟只能尽量凑合每一个现在,而不再有资格和什么人一起满怀期待地共同计划未来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东西?”我百无聊赖地打岔,指着面前玻璃罩下的巨大面具。

“三星堆啊——”王众含笑看我,似乎真的被我的问题与展品深深吸引。“很有意思的——三星堆文化至少表明古代中国不只是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在长江上游,有另外的先进文明。”

男人为什么总能轻易被什么深深吸引——屏幕、信息、游戏,还有未来科技与历史谜团。可是,女人解决不了眼下男人的问题,就什么也吸引不了她。

王众对有关三星堆“五大未解之谜”的阐述刚进行到“第四大”。梦梦为什么不看重她爸堆了几百万的学业,也无所谓工不工作呢?作为生她的父与母——老许那么上进,我又那么谨小慎微——梦梦到底怎么了?她的人生,是否也会从某一年的某一事件开始感染、坏死。一開始还以为能靠截肢解决,明白过味儿来才发现想截的东西早已无边无际。

在古代中国的常设展里,我们终于走到春秋战国。

“知道——中山国吗?”王众问,表情就和课外小组讨论中的初中生一模一样。

我摇头。

“你看,你也不知道吧——”他仿佛得意起来,“实力很强的国家,所以被其他七国群起而攻之,要不,就是战国八雄。”

他一定以为我在认真听吧,所以抑扬顿挫地说开去——“互相都要把对方吞进自己肚子里,可由于种种因素始终都没成,直到商鞅变法,秦才各个击破统一了全国。但中山国就这么消失了,好像不值一提——真是悲剧色彩的存在啊。”

“我有个成年的女儿你知道吗?”

我被自己声音里的愤恨吓了一跳,更不用说王众了。此刻,战国七雄的疆域划分图旁,他一脸惊愕地伫立。

我想尽一切办法,压低声音。左脑中还在值班的理智,不断提醒胡娟——这是不可喧哗的博物馆。可如同软木塞一旦打开,被拼命晃动过的酒瓶便会失控一样,或长或短的句子,瞬间便从我涨满压力的胸腔里涌出来。

“我女儿叫什么名字?她叫梦梦。我女儿多大了?她二十二了。”我知道我在问王众,可我也听见我自己都抢答了。

“我婚姻失败,一个人生活十年,和女儿分开七年。这些,你都知道吗?你知道的。可你为什么要谈三星堆?你为什么要谈战国七雄——不,八雄?你知道我每天这双眼睛在面对什么吗?你知道我后背上背着什么吗?你知道,但你假装不知道。你不掺和,因为你不打算掺和。你进我的卧室——进到最里面,但你一直想告诉我,你就是经过和路过。你——为什么和我在一起呢?我们——在一起吗?”

我的四肢发麻,指尖麻痹得更严重,已开始颤抖。

生完梦梦以后,如果剧烈打喷嚏,我会因盆底肌肉松弛而漏尿。大部分女人都常年如此,大部分女人都绝口不提。博物馆的空调很冷,我很想打喷嚏。

王众像揪提线木偶一样,一把将我揪到角落里的休息区。休息区里,有些中老年游客已脱了鞋晾脚。有一家三口在吃自带的膨化食品。我眼里看着他们,感觉自己一点点与时空脱节。我的躯体已空,所有血液与能量都聚到脑门处。经年累月的自我鼓舞换来经年累月的失望。一种想毁掉一切的冲动攫住了我。

“你想要我说什么?”王众短促而平淡地发问。那张脸面无表情,和当初裹着一床被子说“你和她们不一样”的温柔男人判若两人。

“博物馆也是你提议要来的。”

此话不假。

“你要是状态不好,我先送你回家。”

博物馆也好,我的身体状态也好——全是问题的裙边。我的真实生活,他依然不愿踏入半只脚。

若我再实事求是地重复题目,他便会说我纠缠。

男人不敢把任何话挑明。可他们向来对一切心知肚明——甚至包括在亲生女儿身上的花费,都似明镜。

“我们算在一起吗?”我还是重复了题目。

“能别纠缠这些吗?”

果然。

悲伤像地表下的岩浆,从躯干蔓延到四肢。继而,言语功能丧失。我刚张了下嘴,便泪如雨下。

我知道自己搞砸了。不知道搞砸多少次后,又一次地搞砸了。

还没走到“秦汉”,我便怀揣着身份证,飞也似的逃出了博物馆。留下面目模糊的年轻男人,和内心不会有人追我的确信。

7

赵晓只要与我开口,一定以这个句式开头:“你交上来的这个呢——”;有时略有变化为“你做的这个呢——”;还有时干脆是“你这个呢——”

她有意在“呢”上拖着长音,尽自己最大所能放慢语速,强化着漫不经心感。可是,她的声线太娇嫩了,缺席一种沉重阅历的低音共振——这东西是年龄的馈赠,少一岁都不行的。

我尽量不去想,她只有二十六岁这个事实。然而她的眼神泄露了一切。那里头小女孩的幻梦还在燃烧,透出让我无法轻易忽视的愚蠢。想来,因为我自己也是这么蠢过来的。

“你这个呢——”这次,她指的是我之前发给她的月末报销汇总表。“上次和你说了的呀——‘战投部里那两个做投资者关系的,HR那边在编制上已经给汇人‘总裁办了,这个要在表上相应改一下的呀。要改的呀——我已经说了几次的吧——”

“呢”呀,“吧”呀,还有“呀”本身。

周一,因未能在前一天准时从我这里收到汇总表,她拖着长音指桑骂槐地说:“周末,我原则上不找大家的,但一旦有事,不能找不到人呀——加微信是为了微信办公呀,不是为了互相发表情包的呀——”一番话,引得同一个办公室里一头雾水的“卫生巾”与“停经”面面相觑。

自从不顾一切逃出博物馆,我整晚无法合眼,已失眠两夜。全身的细胞排列好像开始失序,彼此间如路怒症般横冲直撞。我感到自己已四分五裂摊开在办公室,聚不成一个完整的人,更别说集中精力做任何事。

每隔十五分钟,我翻看一次手机。其实电脑屏幕同步着手机信息的。然而电脑屏幕毫无动静的情况下,我依然翻看手机。好像能把他头像右上角,生生看出一个“1”条未读信息来。

交往以来,我们第一次冷战。昨日和今日,也只在总裁办门口瞄到他一眼。当时,他拿着一摞材料,衬衫与西裤笔挺,锁着眉盯看手机,想必在等老板开会或签字。我想起我们一起站在动物园的笼子前。我想起他赤裸着身体,企图哄我和逗我笑的一切努力。

办公室里,人与人的距离似乎可以笑谈,甚至可以拥抱。但此时此刻,无人知晓,也无人在乎我已奄奄一息。心室里支撑一个自然人的能量源,像风中残烛忽明忽暗。两处锁骨之间,仿佛由压力万钧的猴皮筋扯着。

两天之中,给梦梦打出的四通电话,她都没有接,留言也没有回。只有那句末尾说“IIIcall youback”的滑腻又陌生的女声。

“胡姐——报销,我出差的——给你放这里了哦——”另一个滑腻又陌生的女声,突兀地刺入我周遭停滞的空气中,简直吓了我一跳。

女孩来报销了。她叫什么——Nina,总裁办的五个女助理之一。年龄看上去比赵晓只小不大。我抬起头,看了眼她正拂袖而去的、被精心烫染过的栗色大波浪长发覆盖的纤细背影。我果断叫住了她。

“你这单据不行。”我手里捏着的,是她刚扔进我面前文件筐的一摞粘得七扭八歪的发票。

我不确定她的眼睫毛是不是种的。它们纤长得有些不可思议,此刻,正与飞檐般上翘的眼线一起,直指两道“韩式半永久”的栗色一字眉。那颜色与发色严格呼应的眉毛下面,是正在睁大的一双杏核眼。眼形挑不出毛病,可里面空荡无波。

“拿回去,重新弄一下。”我继续说。

四个月里有五次,我见过她与王众在总裁办附近嬉戏打闹。她喜欢穿繁复的蛋糕裙,脚上是露着脚后跟的浮夸穆勒鞋。五次里有三次,她用手碰过王众的肩膀。

“啊?”她只说了这一句,然后便嘟起双唇,好像等着人给擦嘴。

赵晓在自顾自讲电话,而“停经”与“卫生巾”则不约而同看向我。

“之前给大家發过邮件,注明了贴票的统一要求。”我在对她说话,两眼却只盯着手里的发票,仿佛每张票都是唯我马首是瞻的下属。“这些,比如的票(打车票),全部要分开贴。粘贴时从右往左,一直粘到纸的左上角,面积小的在下,面积大的在上。”

王众和她说话的时候总笑。那笑如此舒展,仿佛有种高年级男生故意逗弄学妹般的亲昵与趣致。

“还有这张——”我依旧只盯着发票,“撕坏了是吧,那粘的时候就不要再把密码区搞坏了。透明胶带粘成这样——我没法处理。”

叫Nina的耸了下肩膀,然后从我手里抄走了那摞发票。走之前,她对着“停经”与“卫生巾”的方向飞快吐了下舌头,娇憨又淘气的样子。

我盯着她穆勒鞋外露出的粉白色脚后跟,自己也走出了办公室。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远远看见,手里还拿着那摞报销发票的Nina,就站在前台处。一同并立的,是高她两头的王众。

两人谈兴正浓,前台的姑娘也跟着一起前仰后合地笑。

她推搡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拍了一下她的脑袋。

整个空间的气流都那么轻盈,而我是其中唯一一堆凝重的暗物质。他俩想必总在总裁办碰面。只要王众想,他便可以轻易在任何其他地方与她碰面,继而碰她的一切。他想吗?

这世界有无穷无尽的Nina,可以无忧无虑地听他讲“三星堆”与“中山国”。

我的心脏怦怦剧烈跳动,想到王众会对这样的女孩温存,感觉自己就要疯了。下一秒可以尖叫,下一秒可以砸碎玻璃门。我不能让下一秒到来,无论如何。

快速闪回工位,手机则迎接着数个信息。于是,失控的心跳还未平复,便又上了弦。战战兢兢点开看,只有女友发来的几张瓷砖图片。

“灰蓝、天蓝、宝蓝、靛蓝——这几个蓝色,你帮我选选。”我播放着女友的语音留言,“我就觉得灰蓝的雅气,可我们家那位,非要定天蓝的——没品位嘛不是。”

她最近和丈夫买了郊区的一处房产,正忙于装修装饰。那房子乍看如欧美别墅,但女友总说:“经不起推敲,外墙砖噼里啪啦往下掉,后山上全跑着野狗!”

我很想关机,可女友直接打来了电话。

“跟你说一个好玩儿的——”她兴致不低。

从去年开始,女友便辞掉了民企人力资源的工作,人生底盘下坐着的,是多余的出租房月租金和体制内旱涝保收的丈夫。

其实,除她之外,我还有一位女性朋友的。但因后者近年嘴上总三句离不开“我现在做的这个产品”,且动不动发来信息说自己参加某“颈椎治疗项链”的“销售大赛”,让我转红包、买产品,我也就慢慢和她断了。

“我跟我们那位,这周末去郊区那房住了一宿——你猜怎么着?那野狗叫的,跟狼似的——特疹得慌!结果我们那位找了一堆鞭炮,自己蹲院里,大夜里放,说是能把狗永远支走——”女友说。

“你确定是狗?也许是狼。”我阴阴的。

“哎哟呸呸呸,你再吓我——”

“有效吗?”我问。

我开始不确定这是自己的声音。仿佛我只是碰巧在听两个中年妇女对话。

“有效?狗第二天还照来。人老人家自己呢,是又着凉了,又这儿疼那儿疼的——男人啊,真是天天都在做蠢事。”

我才发现,办公室里已经没人了。原来,午休时间已至,大家都去吃饭和遛食了。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好像突然出现在鸡笼里的一只鸡,即便是突然出现,也不会引起别的鸡的注目。

“对了,”女友原来还在说话,“我是想和你说这事来着——我从来都跟他说,树挪死,人挪活——这么简单的真理——”

“跟谁说?”

“我们那位啊——气死我了。哪有这样的,同一个单位,同一个部门待了二十多年,多少次调动机会都白白错过。这不是最近——挂职锻炼,多好的机会啊。人家挂职两年回來,不提一格也提半格,都升了——老人家不去啊!”

也许这个时候,王众已经给我来信息了。我赶紧把手机调成扬声器模式,同时查看新消息。依然只有那些蓝色的瓷砖。

只是些瓷砖罢了——从人生观到瓷砖颜色,一男一女在万事万物上求异。

“天天在我眼前晃悠——一无是处。有时候,真挺羡慕你的——”女友继续道,“又是前夫逗闷子,又是小男友贴心服务的——”

女友好像身上装了定时器似的装置,人迈人四十五,便准时准点地把自己往“中年妇女”的模板里嵌。

断不能这样。我要先坚持不披披肩,然后坚持住不烫头。

挂了她的电话,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经历脑震荡而不自知——环顾这间陌生的办公室,仿佛我才刚刚降落这个星球,而周围一切人却都莫名其妙地熟知我应有的样子,替我总结着我的生活。

直到赵晓她们晃晃悠悠踱回办公室,我依然没挪窝,也没吃一口饭。我将报销汇总表的页面打开,假装浏览着。

突然,一声响亮的咂嘴声,充满愠怒与嫌恶。是赵晓发出的。我们不约而同望向她。

“搞没搞错啊——”她盯着我的方向。

“啊?”我如之前的Mna那样,懵了。

“你过来看一下你这个——”赵晓的声音终于透出与年龄不符的低沉,且边说边猛推了下桌子,导致她屁股下的转椅后错了半米。

我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忙跑到她桌子跟前,撅着屁股一起看电脑屏。

“这里——”赵晓用食指指着。那指甲应该是刚涂了南瓜色甲油不久,颜色还很鲜亮。“账的方向全错了!借方记成贷方,贷方记成借方——应该标红的数字现在全是蓝的,看见了吗?全拧了!”

我再次感到四肢发麻,指尖开始颤动。

“我说怎么都对不上呢!”她继续说,也不加“呢”啊“呀”啊的语气助词了。“晚上加班吧!数对不上的,一起往前捋!”

我感到来自“停经”和“卫生巾”冰冷的目光。这世界太小了,陆地、海洋、天空——此刻,我只有财务办公室这一个可以喘息的地方。

8

晚六点二十,离他惯常下班的时间还有十分钟。

财务办公室一屋子女人,还在长吁短叹地一起“往前捋”。我悄没声离开了工位。离开的一刻,赵晓抬头瞄了我一眼,那眼神如冷雾。

我周身尽量夸大着出门如厕的自然感,芒刺在背地往外走。

必须见到他。两日来的强忍,消磨着我的意志,整个人像走气漏风的气球,迅速下坠。自律系统在红灯频闪中,正在崩溃。唯一的念头,就是见他。

走过他的办公室才发现,座位已经空了,只剩转椅靠背上常年搭着的一件黑色西服外套。心脏像失足般狠狠绊了一下子。我迅速小跑去摁电梯下行键。也许,他还未走远。

写字楼外,车河拥塞,鸣笛与嘈杂织成一张网,而我有如惊弓之鸟,迅速被网住。心快要跳出来了。我东张西望良久,而后机械地走进近旁的7-11便利店。

收银台眯缝眼的年轻男店员正在手忙脚乱中大声应着什么人——“好炖——好嘞——马上来!”

几米开外,那隔着玻璃盯着热腾腾关东煮看的男人,正是王众。

那背影的每一寸我都贪婪地看着,仿佛画面的信号随时可能被切断,带走任我如何哀求也不能属于我的东西。别走。心终于开始哀求,别走。

他不知道我默默贴近了他。

“还有魔芋丝,要俩。对——多加点汤。”他说,下意识转头。

“哎哟!你吓死我了!”

他是真的被吓了一跳,没有夸大事实。

“墨鱼丸没有了,换海苔鸡肉可以吗?”眯缝眼店员还在继续之前的对话。

“别走好吗?”我说。

一瞬间,王众,眯缝眼店员,还有我,都不再说话了。

“等我先结账。”半晌他说。

端着一饭盒关东煮,我俩保持着距离,一前一后走出便利店。似心照不宣一般,我们一起向写字楼后身昏暗的巷子走去。在一个已废弃数月的报刊亭后面,俩人面面相对站定。

“你——怎么啦?”他口气温和而轻松,端着关东煮。

“在加班。”

“我们也一直加班啊,全是事儿——就今天正点儿下班了。”

财务办公室里的三对眼睛,此刻生动地升腾在我心里,恰如冒绿光的狼眼一般审视我。她们要失去耐心了。没有时间了,我还得赶紧归队。

我前倾去拥抱他。然而,他尴尬地端着餐盒,往后退了半步。

“好了,我知道了,”我开始哭,“你就是要逃跑了。”

“我不想聊这些。”他说,声音很低,但不容置疑。

我继续哭。他继续说了句:“我真的不想聊这些。”

“才五个月,你就是退缩了。”

听了这话,他突然俯身把关东煮放在了地上。

“我真的很不喜欢你老说这些——退缩?别的男的,可能一开始抬脚就跑了。我并没有走。说明什么?我献爱心吗?我明年也三十一了。”

没想到他能如此思路清晰和掷地有声。

“我耽误你娶妻生子大计了是吗?计价器一边走着,我一边和你谈恋爱是吗?我占着茅坑不拉屎是吗?我不知道自己四十五是吗?”

“当初怎么说的?当初不是说好——大家往前走,不去设定结局的吗?你三天两头这样,怎么往前走?”他的口气非常严厉。

“我——”我张开嘴,又拼命告诫自己压抑住要喷出的愤恨。

我听见我人生中各种计价器仿佛争分夺秒在走,我得争分夺秒破冰。拥抱、抚摸、亲吻、同眠——近在咫尺,我能办到的。胡娟你给我闭嘴啊——这是你人生唯一剩下的一点温热和光芒了——胡娟你给我闭嘴啊。

然而就在此刻,真正的计价器开始显示金额了——手机铃声尖利地响着。

“哎胡姐——你不会回家了吧——”是“停经”。“刚赵晓一直给你发信息,说你都不回——”

我没想到她还有這点通风报信的情义。

“闹肚子,马上回去。”

挂上电话,我看了两秒对面像石墙一样的男人,他是那样不露声色。我转身向写字楼大门奔去。

晚十一点半,我、“停经”和“卫生巾”先后关闭了电脑。赵晓九点就离开了。

“走吧?”

“走呗!”

“停经”与“卫生巾”交换了下彼此的叹息,然后一齐冲我说,“胡姐也走吧——弄差不多得了。”

我说“好嘞”,然后假装因眼涩痛而拼命挤眼睛。眼睛也是涩痛,但此刻更紧急的是,不能哭,不能让眼泪掉下来。从中午便没吃东西,此刻我的胃已收缩得生疼,全身毫无一处温热。勉强起身,肩颈是酸痛的,肩胛缝是刺痛的,腰椎则是酸痛与刺痛交替。被健步鞋和阔腿裤覆盖的双脚和腿,已全部浮肿。

与手机信息同步的电脑屏幕数小时一直静悄悄。说着要“call you back”的人从未来电,而王众的头像上也不曾长出那个我望眼欲穿的“1”。

加班的三人如鬼魂般行至写字楼一层转门,“停经”先开口问:“胡姐——你怎么走?”

我慢腾腾掏着手机,还未能说出“我打个车吧”,便只见一辆黑色SUV稳妥驶到“停经”身畔,她瞬间钻人副驾。

而“卫生巾”也快步走向不远处一辆白色的卧车,闪进了副驾。

紧接着,坐在副驾驶上的两人,先后摇下车窗,说——bye bye啊胡姐。

下周就是小长假了。我想象着,她俩上车后,应该会先抱怨错误频出的胡会计,以及加班的辛劳,之后再展望假期出游计划吧。

秋初,正午温度还可蹿升至三十度,然而入夜便只有十三四度。天气越来越凉了。站在一团漆黑的写字楼下,我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感觉着盆底肌肉如约的失职。我听着心底那个已然听烦了的问句——我怎么办?

二十分钟后,才有一辆出租车应答。坐在出租车后排,我放声大哭。全身的疼痛,也如合唱团的不同声部,轮番上阵。

如果我不脆弱,做一个静好的中年人——人们对中年人什么期待,对中年女人什么期待?我连人们对成年人什么期待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周围的一切人——比我年长的,与我同龄的,以及比我小上十几二十岁的,个个都可做到不露声色。长大,变老。不露声色,或面不改色——就是标准吗?维持最低身心营运——就算成熟吗?而从什么时候开始,只余下“忍耐”和“承受”,它们并立或交替——一本厚厚的词典,只写满了这两个词的释义吗?值得为之而活的真东西——在哪里呢?王众不是,连梦梦都不是。叫胡娟的我不肯放过我,自问自答到哑然。

我仿佛坠人虚无里,心里空得直想呕吐。无法坚持回家。回家后也不知道怎么坚持。不是不知道如何坚持某项艰难的作业,而是不知道如何在真空一样的生活里坚持呼吸、坚持大小便,坚持维持“胡娟”这架身体机器和社会一员的一切事项。

9

梦梦在去佛罗里达之前,我俩曾朝夕相处近三年。不仅朝夕相处,而且相依为命。

那几年,我看了大量美国家庭类电影。夜里常常独自枯坐着、默默思考着——如何将电影中无一例外昭示的“父母只是选择不生活在一起”“我们对你的爱不变”以及“大人做了这个选择后各自都比从前更开心了”这三大主旨精髓和梦梦沟通明白。

事实证明,我一再搞砸。

在力求沟通“父母有自己的选择”时,梦梦关房间门的力度差点把我的鼻梁拍扁;而在努力表达“我相比从前其实更开心了”的时候,却以我自己先泣不成声收场。话也掷地无声。

后来,我似乎意识到,孩子无法交流。或者说,这种交流不是时空同步的——也许我从心窝掏的一两句话,孩子在二十年后才能接收到,彼时方才算完成那一次交流。

十二岁到十五岁之间的少女,以不说话、不答言的冷暴力来刻画自己的“深沉”,而全世界都知道她们浅显的心智在琢磨什么。小升初后,梦梦的学习成绩根本跟不上——初一,代数几何跟不上;初二,扑面而来的物理、化学、生物全跟不上。

慢慢长大的孩子,是冷酷的特殊物种。其特性是蓬勃失控的能量与几乎为零的包容接纳力。一时间,我认为梦梦除了默默研究有缩胸效果的胸罩款式和永久脱毛的方式之外,对我是否存活都毫不关心。

不过,十五岁那年,她有时候会突然抱着我,哭。然后,我也哭。那种拥抱和流泪,仿佛在说,当一切没辙,我是她最后的辙,而她也是我最后的辙。

10

一上午,我见到两个印象深刻的中年妇女,或者说,同龄人。

那晚加班后,我以旧病复发为由,请了一天病假。赵晓的回复耐人寻味,只有两个字“好吧”。好似我在和她借过年钱。

去医院的路上,我一边做着最后的自我辩论——是否真去看心理科,一边不能自已被身畔经过的一个女人吸引。

秋风里,她踩着坡跟凉鞋的脚跟大面积龟裂,刺目地裸露。那对坡跟鞋已被磨损得不对称的坡度,让她走得铿锵又艰难。像所有这个岁数的女人一样,她一头发卷干燥无光,肩膀上的披肩则似个宝贝似的不断被抚摸、调整着。她的声音昂扬激烈,正对电话讲——“哎呀,每个家教老师的风格都不一样,解题思路也不一样。所以说,您只要选对了老师,孩子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一通百通了!”

说“迎刃而解”和“一通百通”的时候,她的鞋狠狠崴了一下,而后迅速归正。年近半百,应该是在为某课外教学机构争取客户吧,我想。她臃肿的背影都显得努力,仿佛随时都可握拳嘶吼似的。然而,那对脚跟是如何也不会再变得粉白了。

女心理医生也年近半百,看上去好像心理困扰比我还严重。她头发凌乱油腻,无框眼镜后的一双小眼睛一直紧蹙,像强忍某種慢性疼痛一般。

“怎么不好?”她问。

“男友和我冷战。”我声音微弱,感受她目光中对我的审视与羞辱。

半晌,她又问:“除此之外?”

“长期心难受——有时候慌得要跳出来,有时候空得像不存在。”

她继续蹙眉审视我。之后,对我的婚姻状况、家庭状况、工作状况一一盘查摸底。

“所以——”她停顿良久,“除了个人感情,你工作突然遭辞退,新工作压力你认为较大,且离异后,很少见到女儿——”

我点头称是。

“先去做测试题吧!”她仿佛一下开朗起来,塞给我几张表,便叫了下一号。

医生给我的表格是双面打印。翻过来,见背后印有不知什么患者的个人就诊信息——.××芬,年龄7l,症状栏则写着:焦躁、忧虑,无夜眠已一年。

我拿着这表,将自己交接给另一位医护人员,并被领到电脑前做测试题。题目足有四百道,其中,我连小学从父亲钱夹里偷钱的往事都承认了。

做完题,周身的疼痛又开始分声部,此起彼伏合唱起来。我将检测结果交给先前的心理医生。

“问题不大。”她说,“结果显示被试者——就是你,有比较强的自我调节能力,也能够主动积极求助。”

“但是我——”

“对,但那些都应该属于一个正常范围的应激性反应,而不是病态化的持续性反应。”

走出医院,XX芬的就诊单依旧在我包里躺着。如果,七十一岁的XX芬,依然还在焦躁、忧虑,并且毫无夜眠。

我感到无边无涯又悄默无声的水,从四面八方向我涌来。

“我病了,去看医生了。”

我再度主动破冰。信息发向他的一刻,熟悉的期盼与绝望如约同时攫住我的心脏。

仨小时过去,他没回。

我脑子里交替着Nina脚后跟的粉白、路人妇女龟裂的皮肤,还有心理医生紧蹙的眉头。

我是不是搞砸了。

以前这样问,是针对一件事。现在,我想,我是否真的把这开弓没有回头箭的一生,搞砸了。

11

“喂——”

是王众的一声喂。当然,我打的是王众的电话,接电话的自然是他。

在他没回信息的三个小时零一分时,我拨打了他的手机。

然而,听到他声音的那一刻,我却无法说话。因为我一瞬间明白,此刻我什么都不该说——“说”已不能再帮我一星半点。

“喂喂喂——”

我不说话,他继续喂了几声。

“怎么啦?”他依旧故作轻松。

才三十岁,他便可以克制该克制的,假装该假装的。梦梦不也如此吗?二十出头,蹬了谁、续上谁,似乎眨眼的工夫。

“没事——”我哽咽,“我发的信息,你没看吗?”

“弄公告呢——弄一天,真没顾上。”

没顾上。

“又怎么了,什么事儿?”他的声音,让我想起语气突然开朗起来的心理医生,又仿佛银行大厅迫不及待要叫号下一位理财金业务顾客。

“又怎么了?!没顾上?!什么事儿?!”我开始阴阳怪气,重复男人说的上一句话。尽管,我相当自知不该这么做。

“等会儿——”他压低声音,“我出来说——”

约莫十秒钟,他应该从证券办走到前台附近的共享会议室了。

“你说吧——”他的声音还似那么温柔。可是我知道,他已经要叫下一号了。

“如果我今天不打电话,你是不是打算就这么消失了?”

“什么消失不消失——不是天天在单位都见到吗——”他还打着哈哈。

“我这辈子,得到的一切都是假东西,没有一样真的。你那么好……那么珍贵……我以为你是真的。”我从未如此清晰地表达自己的一生,可我知道对方半句也听不懂。

“能不能别再闹了啊——”

“闹?”我的声音狰狞起来,“是你虚情假意,你对我,不过是骑驴看唱本儿。”

“谁是驴?谁是唱本儿?”

他边试图打趣,边用诸如“别再闹了”“想那么多干吗”的话圆场,然而都是泛泛而谈。

“能说的已经说尽了。既然这样——就分开吧。”我说。一边说,一边听着自己的心在尖利地哀嚎——“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不要分开……”

以“分手”做最后一搏来印证情感,是小姑娘的伎俩。如果我手上有一个筹码,哪怕只有一个,这句“分开吧”,也许就能让我俩起死回生。

不要分开,不要分开,不要分开。

“那就分开吧。”王众说。

12

“Hey Morn!!”

是梦梦的声音。

打上一通电话的时候,梦梦给我拨了几次,没有打进来。

“女儿——”我已经很多年没直接用这个词,“为什么不给妈妈回电话?”

梦梦颠三倒四的回答里夹杂许多英文,能捕捉到的,大概包括“last minute”“short notice”“field trip”等。

我惊讶着,握着早已发烫的电话,自己还能按着梦梦爸爸先前交代的沟通话术,逐一询问孩子的个人生活、感情生活、未来计划。心脏像塞在喉头的木塞子,拔掉它,我就可以舒坦了。我狠狠抓着自己的喉咙部位。

梦梦用频密的“nmm…”“Well…”,艰难组织着回复。但大意基本清晰:感情生活很开心,未来没计划,也暂时不愿计划。

我深吸一口气。是时候了。

“那……你还打算回来吗?”

终于问出来了。

“没想过哎——不回去吧。嗯,不回去。”

“那……你以后成家——如果生了宝宝,我还可以帮——”我抑制着哭腔。不过眼泪总归没人看见,早已满脸都是。

“Morn!”梦梦不让我把话说完,而且她好像还在笑,“你每天都在想什么啊?跟你这么说吧——”孩子的口气陌生而果决,“我应该不会成家。就算——就算生小孩,也是我自己的事啊,无论如何,都不希望和父母什么的掺和在一起。”

“Seriously.”末尾她不忘添一个英文单词。

和孩子互道“再见”后,我将仅剩15%电量的手机插上充电线,同时机械地收取着涌人的信息。

“胡姐——明天记着早点来,印章挂失你再跑一趟,提前填一下更换印鉴申请书。”

好的,我回复赵晓。

“联系梦梦没有?你当妈的,真要上点心。至少让做女儿的愿意和妈交心。这点做不到,以后问题多了去了!”

好的,我回复前夫。

同时,我意识到两件事——第一,王众的头像右上角不会再有“1”的符号了;第二,今天是我四十六岁生日。

13

她说,那些男人过分实际,以及俗不可耐。

说的时候,她嘴巴嫌弃地撇着,但一双眼睛晶亮晶亮的,那樣子我也许一辈子忘不掉。

然而她不知道,我不仅过分实际,不仅俗不可耐——我还诚惶诚恐。

我太害怕胡娟了。

决定此生以“证代”二字为业,正是因为明白,端着这个毫无温度的业务饭碗,我便可以随时走进任何一个公司屋檐下,而不需要在任何方面“融人”。我的所作所为将自成一体,从同僚到老板,不到万不得已,无人愿意干涉和问津,也无人愿意更多了解你。

十二岁,第一次被塞进寄宿学校,我感到自己是个外人;十五岁,和母亲再嫁的男人吃饭,我明确了自己是个外人。

对于生活,我从来是个外人。我总要不得要领地融人,我总在想尽办法地融入。在寄宿学校,午睡醒来,抬头便是南方同屋悬挂在我床头的半截腊肉,挨揍也是三天两头。也许因智商不差,后来在校逐渐发展为军师似的人物。从同学到同事,听到最多对我的评价就是“温和”。对,我极其温和,但我内心隐隐清楚,与其说人们从正面看到的是我,不如说身后的影子才是我。

我当然不想认为自己有任何恋母情结,但我妈的确是我人生的黑匣子。她离开了我爸这个“面瓜一样无法交流”的男人,兴致勃勃再嫁心有灵犀的得力男人,却不过是让她把不同形式、同样性质的苦吃两遍、罪受二茬。她很漂亮,尽管横冲直撞,却充满亮晶晶的生命力。最终,我见她把三大教里的两个都信遍了,方才成功变成一个消瘦寡言的寻常老妇。

常年蹩脚的融人,恒久不变的孤立,我做梦都希望自己成为有根的植物。然而,胡娟太让我恐惧了。

毫无疑问的,她永远是一个烂摊子。

形势所迫时,她可以是一个疯婆子。

最重要的是,她和她的什么梦梦——这一切,会让我再度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和她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惧怕抬眼看那条依稀可辨、颠沛流离的前路。“分开吧”三个字成为不言自明的选择。而“在一起”需要巨大的能量消耗,我不具备这个性能,也没有这个电力。

“你要不和我好呀,我就上街道,找居委会把‘丧偶及离异并有独立住房男士都罗列出来,再在那些腰围二尺五至二尺八、别着指甲刀或钥匙的男士里索性挑一个,开始幽会——哼,就好像缺胳膊的,就得找断腿儿的,我不乐意!”

说完“不乐意”,她还笑。她年轻时的轮廓还在,身体完全没有走形,皮肤也透出微妙的软糯感。

除此之外,胡娟她还散发着小姑娘不具备的倦怠感和凌乱感,可以轻易勾起如我这样男人的情欲。这不成问题。

成问题的是,事情并未止于情欲。在动物园看见她的那一眼,她红肿的眼睛里有种彻底的绝望与无助,这让我心里的某处开始松动。而后,事情在我脑海里开始滑向不可思议。

“你和她们不一样。”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一刻,我感到自己身后的影子沉默了三十年终于开口了。

“以前啊——”她躺在我怀里,蹦豆子一样说,“觉得羡慕人家一家子一家子的,圆满啊——后来想明白啦,那些都是“亲戚+一地鸡毛”的模式。没有谁和谁有爱情。我,不再需要那个模式了。”胡娟的嘴很小,时常语速很快。她不知道,自己的声线有时比女学生还幼稚。

“‘亲戚+一地鸡毛?”

“对,只要你给他生孩子,他就插你一身鸡毛,然后和你做亲戚,履行互相啄毛的义务。”她一本正经。

“到底谁插谁一身鸡毛?”

“这不重要。”她用手支着脑袋,满怀憧憬似的说,“男人和女人,如果心是相通的,就什么也不怕了!只要心是通的。”

她眼里闪烁着那种叫生命力的东西,过分剧烈。我怕得要死,不敢承认,自己爱上了她。我怎么会爱上一个人呢?

14

珍珠鸡不远的地方,关着狼。狼是母的,她迅速且徒劳地移动,所以才被我看见。

笼子上的标识牌内容简练,名称部分,单单一个“狼”字。随后扼要说明:狼既耐热,又不畏严寒。夜间活动频繁,嗅觉敏锐,听觉出色。

四十六岁的第一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胸口有一个巨大的伤口。显然,有人对我开了一枪。开了枪就跑的,是我曾用全部生命去信任的所谓“真东西”。然而他、他们面对四十六岁的我,却仿佛连连摆手并鼠窜似的说着:“我是假的,真的是假的啊。”

每个清晨,当与“胡娟”这个生命个体相关的一切思辨意识开始从模糊的梦魇里回归并上岗,我可以清晰地感到胸前的伤口上,时刻插着一把匕首。那匕首在每一个有关“王众”的念头升起时,被一扭一扭地转动起来。

我于早九点,花了五元快递费,从7-11便利店买了一个二十二块五的盒饭,直放到晚九点才开始吃。

我的大脑已不再捕捉或读取我所吃的内容。胃囊的入口也仿佛盖上一个盖子,阻止着外来物的倾倒。它一定是为了保护我胸口的巨大创面。于是,一切食物只能卡在那个不上不下的地方,等待着不再下达的身体指令。

我在城市癫狂的秋风里行走;我被正午刺眼的阳光袭击;我按部就班从体内排出尿液。街上的每一个人都让我羡慕,因为无论男女老幼,贫贱还是优越,他们中的每一个,似乎都还身处某个语境中,思考着与之相关的下一步。而我已失去一切语境,没有了踏下一步的地方。

我深切地觉察到,所谓叫“自己”的这东西,已经变成了一个壳。那些会笑的、会哭的,甚至还懂得发怒和嫉妒的我,全都飘散在体外,流离失所,我使劲要收回她们,却没了气力,也没了动机。

我断断续续地想王众。

浮现的画面,没有破碎,月光下的清溪还在——发肤、汗水、手的力度、动作的轻柔,还有实实在在交缠一体的生命力。而就在同时,我的脑中仿佛装着一个兵械库,不断冒出枪、匕首,还有弓箭、斧子、板砖。我走着、坐着、卧着,都能感到枪伤冒出新鲜的烟。

还有,匕首在转动、弓箭刺在肩胛骨、斧子劈在下腹、板砖拍在后心。

我的人生,失去了一切下一步,剩下的,只有原地钉死的承受。我再也做不下去工作,无法将社会作为掩体,叫“家”的那个圆也终于没了圆心。我满心以為王众是光,那个被四面八方枪械袭击而早已匍匐在地的我,拼了命向他的方向爬,谁知他只是我深不见底的黑洞的人口。

我突然有了那个“人们对中年人什么期待”,或日“对成年人什么期待”的问题的答案。所谓成年人,不过都像断了尾巴的壁虎,伤肝伤肺,却又假装没心没肺地继续往前爬。可我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四十六岁生日过后,这是我没去上班的第三天。我将手机彻底关机,并扔进了五斗橱里放袜子和内裤的那层抽屉。

相隔五个月,我再度来到动物园。眼前的狼,耳朵高高竖立,尽管身处十几平米的囹圄,却依然对方圆几十里开着极端警惕的雷达。

狼消瘦的腹肋部位,垂着因曾喂养幼崽而早已干瘪的一排乳房,透露着她的性别。

我闻着笼子里弥散出的浓重尿臊味。她也一定有过孩子,也许还有过一些作为狼的愉快回忆。然而如今,她已和一切称其为“狼”的东西隔离开——狼群、狼崽、草原、围猎——眼下的工作也只剩一件,就是承受。

此刻,那狼突然停下步子,我看着她,她看着我。短短几秒,这个毛发干涩混乱、瘦柴、孱弱的身体又开始原地转圈、走柳,一刻不停。

一瞬间,我的身体仿佛已被吹散无着,像一匹年老的狼——因衰颓而被边缘化,最终被驱逐出族群。对于狼,被族群驱逐,就意味着死。

我忆起和父亲一起在电视上看过的动物栏目。无论是毫无气质可言的猴子,还是威风凛凛的狮子,但凡具群居属性,都极端害怕被赶出群体。我依稀记得电视上的画面——即便漫山遍野都是丰硕果实,被驱赶的老猴也拒绝食用;而被单独赶出狮群的狮王,只能靠腐肉为生。

动物世界多么简洁,不必处理“精神死亡后如何活着”的问题。动物世界的死亡只有一种,死了就是死了。

二十六岁的赵晓,二十六岁的Nina,正在奔向她们的家庭屋檐、工作屋檐。她们的人生正试图一砖一瓦构建着风雨不侵的安心。她们做着计划,也有人愿意陪她们一起计划。可抬头,我之上,仿佛只剩一片凉飕飕的空。连唯一的血脉关联都不在乎与我关联——以Ramona的名字在距离我12507公里外的土地上说着“即便有天有孩子也不希望和你住在一起”。

作为人,我可以继续用7-11便利店的主副食喂饱自己,继续尽量勤洗澡和换衣服,偶尔走在街上也尽量不自言自语。可我明明就已经死了。如果我是狼就好了,被驱逐的那一天,我就可以痛快地迎接大自然给我的终结。

如果我是狼,就好了。

回住处的路上,我浑然不觉已踏入居民区附近的街心花园。花园里,三四十位快递骑手,正在做拍打操的老年妇女们隔壁开例会。带头的经理训话完毕后,一字一句地带领悉数穿着印有“XX外卖”背心的男人们,齐声高喊“微笑诚意对客户”的口号,声音响彻云天。

我突然注意到假山乱石上坐着一个等父亲“散会”的、六岁左右的男孩。那孩子已经暗淡无光的眼睛,突然将我从一场噩梦里唤醒——那是这四十多年重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反复出现密封的玻璃展柜,柜里整齐摆满标本鸭子。突然,我看到一只活着的小鸭,挤在其中,拼命想要出去。

孩子躲避着我的目光,不断地摆弄他唯一的玩具——脚上一双已经开胶的蓝色塑料拖鞋。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下一步怎么走。

当然,如果我是狼,就好了。

15

赵晓对王众说:“漫威的新电影上映了,有兴趣的话——不如一起看呀。”发的是语音信息,声音竭尽所能地清脆。

隔了三分钟,王众打字回复:行呀,明天?

赵晓再度语音,那声音舒展了不少,也添了些风韵——“票务的粗活就由我来干吧王总,办好了再和你汇报哦——”

二人这样你来我往互通信息时,人称“胡会计”或“胡姐”的那个人,已旷工五天了;而他们更不知道,這通交友信息即将为他们惹祸上身。

旷工的日子里,胡娟如蹲守的片儿警一样,曾“蹲”在王众家附近多次。她并没想自己再出现在他眼前,但她总还想再远远看一眼那开枪的人,因为也许这样,她就能成功地让自己恨他,或干脆震怒。唯有四处无着的哀伤,才是真正的黑洞。哀伤如挖掘机,只会向着自己身体纵深越掘越深。她盼望着自己至少能恨、能怒——得想办法把插着的刀拔出来。

电影散场的晚八点半,她看到了从住所附近影院溜达出来的两个人。

男女青年看去那么慵懒和默契——王众仿佛根本不是王众本身,只是他的一个容貌相似的堂兄弟。赵晓将头发全部散开至肩头,墨绿色踝靴的跟高至少八厘米。

至少那一秒,死了多日的胡娟真切感觉自己还活着。熟悉的锁骨间绷着万千猴皮筋的感觉又回来了,心脏又如酒瓶的木塞般结实地卡在喉咙。

工作日后是休息日,没休息过来便又是工作日。财务办公室的几个姑娘们对已旷工两周的胡姐早已不那么记挂了——本来是非常惦记这个议题的,然而,无奈实在联系不上那五斗橱放袜子和内裤抽屉里的手机,大家也就颇为扫兴地作罢了。

总之,这个人的所作所为,早已移交公司HR,后续那些例行公事的盘问也好,流程也罢,都不归财务办公室操心了。

直到周一,一个大家谁都没再记挂这件事的那个精准的瞬间,她出现了。

胡姐来上班了。十七平米的办公室里气压十分低,所有人抬眼看她的一刻都词穷,无法有效掩盖仿佛要躲避某种失控的传染病般的惶然。她就是不可测的疫病本身。

三个姑娘不约而同倒吸口气地交换眼神,同时发觉,一周工夫,胡姐已成为实至名归的中年妇女——过去她们还暗中议论胡姐看去比实际年龄小六岁,眼下,她看去是实实在在比实际年龄大六岁。眼睛里那种仿佛正揪着某样东西不撒手的执着光芒熄灭了。

胡姐站着如塑像,终于坐到工位上,便成了半身像。整个人似没有动念,所以谈不上举动。

她看向赵晓。直勾勾的目光,让后者不禁往自己身后看。

“胡姐——”顶不住压力的赵晓打破沉默,“人……没事吧?HR可能需要你去一趟哦——”她尽量轻描淡写着。人力资源也确实早已摩拳擦掌要和当事人谈了。

然而,她不开口还好一这一开口,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赵晓已经整个人“挂”到了身后的墙上。

是胡姐,她像穷凶极恶的一头扑食母狼般陡然冲向赵晓,一把将这位二十六岁的财务负责人推到墙壁上,架着。

赵晓“哇”地哭了,之后转为嘤嘤嘤的。她早已缩起一张脸,不敢看对面这个如要打架般的醉汉似的女人。

近旁的“卫生巾”与“停经”,皆捂住了嘴,原本无神的两对眼里,出现一种毕生都不会涌动的光亮。同时,她们各自想着,晚上如何对老公绘声绘色讲出这一幕,这极不寻常的、如此突然的一幕。

其实不突然,只是她们不知道,太久了,扯着这个女人锁骨的皮筋终于崩断了,心脏也如木塞子被完整拔出了。

16

工作于我,如半夜起来去菜场拉菜的菜农,或清晨走进工地搬砖的民工——充满默默无言的苦闷。

无论在哪家公司,我皆孜孜不倦、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步骤,一猛子扎下去,尽忠职守地捕捞上每一个牢牢吸在深海礁石上的鲍鱼或海蛎子。然后挨骂。一定会挨骂。一切公司都是漏洞百出的存在。眼下这个,更是一个根本上的债务黑洞。错的事对不了,假的事真不了,某人的恐惧及那恐惧演化的怒气,一定会找出口。我就是那个出口之一。一切人等,都会轻而易举在心中得出结论——三十岁在核心岗位上任劳任怨的年轻男人,有着娶妻生子建设人生物质底盘的刚需,他捡骂捡得理所应当。

娶妻、生子——的确,社会的生物钟让女人们准时准点出现在我的人生中。

Nina像个膏药,见机便往我身上贴过来。我自然知道她什么意思。她不难看,性格脾气或许也属于较省心的那类——如果事成,只要上交工资卡和房本,应该就不会再干涉我过多。然而,尽管她招蜂引蝶地打扮,扬起白白嫩嫩一张脸看我,也掩盖不了家里负担相当重的事实——老家河南小镇,还有一个妹妹一个弟弟,学历最多也只够支持眼下办公室行政助理的职位。一次,我在会议室门口听见她用浓重的驻马店口音和她弟打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夺路而逃。

胡娟嘴里提及的“小赵”——赵晓,也主动约过我几次。可别的不说,我嫌她和前男友还没断干净。至少,她上次约我,我侧面打听的结果是“没断干净”。

我厌恶自己被肉欲攫取和操控的时候——它过于简单直白了。仿佛要拉肚子就必须找马桶,要擤鼻涕就必须有手纸。我无法分析自己对这些女人意味着什么,但她们无一例外,都想要把千斤重的人生重量往我身上码,如同将口香糖往千丝万缕的头发上粘,牵缠得令人绝望。我就像一个完全没背课文就参加默写测验的考生,只是心虚,只想躲远。

我不记得我有过家。即便面对面坐着母亲,也无法提醒自己有过家。女人们贴上来,而我总在自问——自己究竟是想通过她们来得到家,还是通过成立一个叫“家”的东西,而得到一个人。

我不敢承认爱上她。

于是五个月里,我尽可能多地告诉她,我真的真的很喜欢她。

她发来的每一次信息,她发一条,我看一条,然后删一条。

我带着绝望爱她。我把最大的一次爱的能量给了她。

失去比拥有要踏实得多。我只希望胡娟她能早点明白这一点。

很想和她说对不起,跪在她面前说的那种——我要告诉她,我是个一米八五的残疾,她是个四十五岁的幼女。她管我要一百块钱,可我兜里只有十块钱,我甚至还为她借了两块钱。人不可能给出他所没有的。她自己拄着拐,却期待轮椅上的我能托起她。

也许,是因为知道自己要离开她,所以格外内疚。就像全心全意善待一个不知情的绝症患者,我对她,曾格外好。

17

当人站在心灵的断崖上,会发現一切物质上的后路都毫无意义。

酒店建在白色的沙滩上,眺望大西洋。这是座有梦梦的城市,或说,曾经有她的梦梦的城市。

胡娟身上带着所有的钱,用来租住酒店的客房。大床房里的床品一派洁白与完好,仿佛是种必须分享的美好,或干脆不忍染指的纯洁。她于是和衣轻轻躺在上面的中心处,人显得又窄又小。

她知道,这次躺下,过上不多的几日,她将没有力气和办法下床。

如果不再发生与外界的任何情节,就像塞入五斗橱的手机,那么或许就可以将载满过去的这个自己,无限地逼近空和无。对,她只想将这个“自己”无限逼近空无,脚本停演、世界清零、万事重启。一定办得到的。

和衣而卧的第一天,她不得不去想“男人”这个命题。她想到十八岁那年就因脑溢血离开自己的老胡。那是生命中第一个最重要的男人。天下每个父母,都以他们的方式给爱。同时给出的,是局限。父亲的爱也带来局限性,胡娟开始信仰这种局限。于是,几十年中,登场带给她各式各样局限感的男人,分别禁锢她灵魂的一部分,同时肉身却又与她缝合在一起,扯断的一刻,撕心裂肺地疼。是爱,诱发贪婪的索要,鼓舞慷慨的给予。索要的是爱,给予的也是爱。想到这些,胡娟终于进入了自己的疆域。

然而,过去每个阶段的自己,似乎依然遗失在自我体外——小学的、初婚的、为人母的……现在,她要把她们一一收回自己体内。

小学的胡娟,无论天色多暗,总是院子里最后一个收皮筋的;初婚的胡娟,曾认真定了闹表,每天早晨六点坚持给丈夫做夹着各种馅料的三明治,直到他说,黄瓜鸡蛋的就别做了;为人母的胡娟,曾那么健美过,她把孩子放在肩膀上驮着、背上背着,或怀抱着飞快打转,因为她喜欢听孩子特有的咯咯咯笑声;还有,第一眼看见王众的胡娟,决定主动吻他之前的半小时,曾过得如此煎熬却兴奋。

她现在,只想在绝对的自我疆域里沉睡。一觉醒来,眼睛里的膜会消失,她再度眉清目明,降服了过去的每一种“我”。胡娟,终于成为下一秒了无牵挂的一种观望,一种睁大双眼的好奇,一种跃跃欲试的能量。

四十六年,她不禁皱眉,一切仿佛是对“完美”二字的奚落——可转念深深想来,虽然没有不断得到美好的结果,可自己不是一直不断怀着美好的动机吗——动机的完美,也许就是属于胡娟的完美。

她展颜笑起来。我还有五年、十年……五十岁、六十岁、七十岁。男人、女人,年轻、衰老——这些分野统统不要。人生,只有活着与死了的分别。我还可以祝福许多许多人,我还可以祝福这个世界。

18

此刻,宣传大屏上滚动着“数字化”“智能化”“平台”“生态”等字眼的×××有限公司前台,正一派茶话会般的热火朝天的气氛。

秋意已深,总裁办的Nina还穿着露脚后跟的穆勒鞋。只是原本粉白色的那片皮肤已冻得完全转白。正值午休,她和前台的姑娘,以及两个HR部门的同龄女生边喝果味酸奶边议论着。

“真是万万想不到,”其中一个老成持重些的HR女负责人说,“看着挺平常的一个‘阿姨,竟然有这么大魄力,说不来就不来,说消失就没影,整个人——就那么一走了之,蒸发了!”

“我做HR这两年还头一回碰到这种人,”另一个更年轻冒失些的HR姑娘接话,“据说是整个人都垮了!那么大岁数了……”语气仿佛是惋惜,也好像只是兴奋。

“真是奇怪的人——当初刚来单位的时候,跟我这儿就五险一金的缴纳上限还掰扯大半天呢。”她继续补充道。

“真把那谁——”Nina及时加入了对话,同时眼色往财务办公室方向努了努,“把那赵晓——直接摁墙上啦?”

“那还不是真的,”老成持重的HR女负责人说,“把人姑娘给吓得,直接请年假了。所以说,这女的上了岁数真是……”

这半句话说出,几个女人都沉默了,似乎想不出修辞,所以不知说什么好。内心都隐隐知道,自己这一生和“上了岁数”的女人,也不能就完全脱了干系。

“看来是——真的发了疯了,工作也丢了。”HR女负责人两眼发直地总结。

这时,一向沉默聆听的前台姑娘终于睁大了天真的双眼,凑近了问:“有没有传的那么神啊?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一听这话,两个HR姑娘包括Nina,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不知道啊?”好像面对一个暑假结束都不知暑假作业留了什么的同学。

“我——我错过了什么呀?”压力之下,前台姑娘只好继续发问。

那之后,几个女人的耳语声窸窸窣窣,且长篇大论。可以想见,那里面的信息量极丰富。

时间一直有两种,一种是线性的外部历史时间,一种是内心的感知时间。胡娟早失去了对第一种时间的参与,她在第二种时间内醒来了。

大床房里纯白色的床品,借着房间白色落地帘的邀约,与窗外大西洋的白色沙滩连绵成一体。她的第一步,便踏在这样无边无际的纯洁里。

她像个小猴子那样机灵地跳下床。太好了,她内心礼赞着:她好了!她全好了!

第一件事,就是要奔出门去——她想买一份当地的报纸,或者赶紧连上网络,看看有没有“中国女游客被发现死于五星级酒店客房多日”的社会新闻。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念头荒谬与傻得可笑。

她轻快地走到镜子前。

就在那一瞬间,镜中世界彻底侵略并覆盖了酒店的房间——原来,她一直身处在和女儿与丈夫一家三口的那座两居室小公寓里。

眼前,女兒还小,丈夫正躺着看电视,而自己桌前摆着会计考试的复习材料。丈夫走过来轻抚自己的肩膀,她心里升起一种万里无云的踏实感。

然而,空间继续溶解于流转。她又成为了自己的母亲——笑盈盈地看着那年轻力壮的自己的父亲在沙发上读报,爬在他肚皮上玩耍的小女孩,是幼年的自己。那是充满爱与安全的世界边界,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因为不曾失去分毫,所以毫无对外界的需要。唯有照料万物与胡娟的那个神,璀璨无边。

就在那天晚上,王众做了一个梦。

女人散开发辫,独立于急速前行的一艘小艇上,操舟如神的样子。天际刚刚翻出鱼肚白,万物还披盖着青蓝色的晨光。她向海天连接的地方冲刺而去,如鱼轻盈地跳跃在水面,马达的怒吼震耳欲聋。

那是妈妈。王众望着那背影。

然而,她回头看过来,却是那个被称为“胡会计”的女人。海天之间,她神采飞扬,神情如只有十五岁一般,闪烁着调皮的眼睛,自顾自地笑开。

是胡会计。

那一刻,王众很想挣扎着起身,敲开住着她的那扇门。他要像个不顾一切的傻小子追求者那样,死命地敲,直到把她敲醒。

在这个星球北纬25度左右的地方,罕见的白色沙滩还在沉睡,而光芒万丈的日照即将铺天盖地。

责任编辑孟小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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