遭遇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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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涛涛

鸡死了,是方块3弄死的。

很多年之后,我依然记得梁阿远跟我说这句话时,直勾勾地盯着半空的眼神。他扯着白布条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红。白布条很快将被写上“大人千古”的字样,郑重其事地被挂上吊脚楼的房梁。

都什么时候了,还记得你那些鸡。我一向不喜欢听人诉苦,想要试图打断梁阿远的回忆。

为什么不?梁阿远反问我。天色的昏暗可以有效地掩盖我的不耐烦,我没有回答他。

不远处,戴着白色麻布高帽子的人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操持着关于葬礼的一切。吹唢呐的队伍中,没想到居然增加了个女人。那女人,身形魁梧,有着像男人一样的肩膀,她手上的唢呐则显得小巧玲珑。

不知道英娘会不会嫌我们太吵?我脱口而出的问题,让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她是真的喜欢安静。梁阿远没有介意我的冒失,他点起了一只卷得长长的水烟,接上了话茬。

我家那时就只有4只鸡,两大两小。你知道吗?每天我都会去鸡笼里数数,两大两小。我那时好像才6岁,屁大的孩子啥也不懂,就懂得去数两大两小。要是老母鸡下了蛋,英娘就把蛋稳当当地码起来。怕被我碰坏,还特地放在高一点的地方。她以为我个子小,肯定偷拿不了。

梁阿远笑了笑。其实,我偷偷拿过,还不止一次。

梁阿远告诉我的,不仅仅是他和鸡的故事,还有他和英娘的故事。

英娘是梁阿远的奶奶。在小东江这个千年的苗寨里,英娘几乎是在寨子里待的时间最长的人。嫁过来的外姓女人,一般都不会有名字,她辈分上的排字是英,时间长了,大家都叫她英娘。

英娘脾气好,手脚麻利,農活干得不比男人差。梁阿远长得和英娘很像,都是眼窝深邃的实在人。

不是我吹牛,英娘打过野猪。梁阿远挑起眉,看着我说。

在我印象中,英娘只不过一米六的个头,瘦弱单薄。怎么可能?我压根儿不准备把这事记在我的本子上。

我也不信,那是寨子里的老人说给我听的。梁阿远低头吸了一口烟,说了起来。

四周都是竹林,茂密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叶子萦绕在山间。英娘背着竹筐上了小东江的后山。那时距离她唯一的儿子掉下悬崖,只过去了短短一年。梁阿远的父亲梁顶天是摔死的。为了把山上的水引到寨子里来,梁顶天参加了水利队。没想到的是,路滑山陡,梁顶天连同拖拉机一起翻下了山谷。没多久,梁阿远的妈妈跑回娘家再嫁他人,从此不见踪影。

英娘没有盼来能通到家里的自来水,却等来了一个冷清的家。还好有鸡,有竹林。中年丧子的英娘还是像一个男人一样干活儿,把梁阿远慢慢带大。

那天上午,英娘如平常一样上山,却在草丛里隐隐约约地看见了一对獠牙。最开始,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可是那尖锐的牙在动。伴随着强大的呼吸声,一个庞大的身躯歪歪扭扭地站立起来。英娘忘记了害怕,本能地把背后竹筐里的砍刀抓在手上。

她的手也在颤抖,和她的身体一样。她不敢确认自己是不是有力气可以转身逃跑。

那个庞然大物从草丛中豁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英娘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看过这样的眼睛。黑褐色的瞳仁,透过眼周旁浓密的鬃毛,望向她。

竹林里的风,似乎凝固了。一个女人和一头野猪,彼此对望,不知过去了多久。

不管命运是怎样安排,搏斗是必然的。我猜想英娘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将手中的砍刀砍向朝她冲过来的身影。锋利的刀,因为插进了被鬃毛覆盖的肉而变得更沉。

幸运的是,那是一头因被猎人下了套受伤的野猪。它一边咆哮一边甩动它硕大的头。英娘顾不上看到它伤口流出的血,就往山下奔去。

再后来,我们寨子的每一家都分得了一块野猪肉。梁阿远咂吧了一下嘴,好像在回味那块肉的鲜美。

有人问英娘,当时不怕么?

怕有什么用?英娘淡淡地答。英娘不是那种用撕心裂肺的方式来表现情感的女人。就算是她的鸡死了,她也没有哭。

方块3说他不是故意的,我不信。梁阿远还是记得他那天去鸡笼数数的时候,4只鸡,两大两小,都齐刷刷地扑倒在地上。老母鸡的屁股下,还有一只沾着粪便的新鸡蛋,朝气蓬勃地面向他。

方块3给全寨子的人买饲料。只是他没有想到,他这一次买的是假饲料。他把全寨子的人都给坑了。英娘的鸡,也成了牺牲品。

从那个时候起,梁阿远就打算要做一个不坑人的人。最终,他真的走出小东江苗寨,读了大学,成了寨子里不多的文化人。

英娘也老了,和她所在的这个苗寨一样,快速地在年岁里衰老下去。

如果不是因为我要给文联采风,我也不会在这个山里拍到坐在吊脚楼门口的她。如果不是走进了这个小屋,我也不会和梁阿远成为每隔一段时间,就要相约回小东江聚聚的朋友。

我给英娘拍的第一张照片里,苗族特有的银饰把英娘布满皱纹的脸衬托得很有艺术感,每一道沟壑好像都在告诉我过去的故事。

当我和梁阿远坐在木制的小板凳上,喝酒、抽烟、吹牛的时候,英娘就在一旁安静地用火钳扒拉火盆里的红色碳块,让火在冬天烧得更旺些。

英娘的葬礼上,方块3也来了。很多年之后,当时年过六旬的他围着英娘的棺椁默默抽泣的样子,依然让我记忆深刻。

至于梁阿远有没有原谅方块3,这个问题,我就不知道答案了。

【谢志强点评:主人公英娘,死了丈夫、儿子,做的却是男人的事:吹唢呐,打野猪。同样启用了童年的视角,写出了英娘不幸的遭遇。卢涛呈现了谜面,隐掉了谜底。小小说是制谜的艺术——一个少年有限的视角保留了人生的谜底,同时,又达成了小说的留白,让读者认识了承受、坚忍的英娘的形象——照亮了晚辈的人生。又用现在时审视童年,已成长的我重返苗寨,物是人非,又是另一种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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