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老子》选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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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绍振

老子其人、其文都极奇持。司马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载孔子向老子问礼,此说若可信,则老子当与孔子同时代。《老子》巍巍五千言,理论体制之宏大,似乎超越了时代。商、周时期,由于工具局限,为文艰巨,问天卜卦,刻之于甲骨,三言两语而已。邦国记事,铸于钟鼎,征伐、祭祀、赏赐,铭文不过五十来字。西周毛公鼎铭文最长,四百九十余字。《尚书》(就其可靠者如《盘庚》为代表),基本是记言。《尚书-周书》中的诰、命、训、诫、誓,不仅记事,而且记言,乃一大进步。官方文书,不惜辛劳铭铸。民间交流,口头对话,限于现场,随时而逝。《论语》为孔子逝世后近一百年其门人及再传弟子追记,再逐渐编撰成书。冯友兰先生说,此前还没有私人著作的事,“私人著作是孔子时代之后才发展起来的,在他以前只有官方著作”。将私人对话以文字载之于竹帛,突破现场时间和空间,传之后世,是传播学上伟大的革命。然皆为片段的语录,还没有做文章的自觉。在《论语》以前之《春秋》记事极简,少则一句,多则数句。《尚书》属官方,故记言稍长,为某一具体问题作说服训诫,虽反复说理“然道理却不多”。

《老子》长篇大论,是《论语》以后的事。在中华文化史上,其伟大之处体现在:第一,不是官方文书,而是私人著作;第二,不是具体记事,也不是特殊问题上的说服、训诫;第三,既无具体现场,也无特殊对象,全是高度概括、抽象的理论,从概念到概念的推演,既有形而上的思辨,又有形而下的论辩和批判;第四,篇幅巨大,八十一章;第五,传播非官方思想,有了做文章的自觉。这在当时世界上可谓举世无双。在古希腊,晚于孔子一世纪的苏格拉底(公元前469年—公元前399年)的伟大思想,均在对话和辩论中,现场也没有留下记录,瞬时而逝,幸其弟子柏拉图(公元前427年—公元前347年)于对话录中留存。

《老子》成为不朽的经典,老子其人却是千古之谜。司马迁虽然说孔子向老子问礼,但是也坦然把疑问留给了后世。《老子韩非列传》中的老子,姓李名耳,“著书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但又“或日”是三个人的混合。第一个是老子,第二个是老莱子,第三个是太史儋。还说“儋即老子,或日非也,世莫知其然否”。又说“盖老子百有六十余岁,或言二百余岁”,近乎荒诞。虽然也说《老子》系老子出函谷关留给一个名叫喜的关守,也只是姑妄言之。梁启超从《老子》中对孔子仁、孟子义、墨子鬼等观念的激烈批判得出结论说,“《老子》一书似在孔子之后,墨子以后,甚至孟子以后”,成书当在战国时期。冯友兰则认为《老子》之书“出现于惠施(约公元前370年一约公元前310年)、公孙龙(约公元前320年—公元前250年)这些名家之后”。郭预衡先生以为“从‘韩非子已经有‘解老“喻老来看,《老子》成书当早于战国后期……与《易传》大约同时”。《老子》和《周易》同为哲理文章,可谓中华上古经典之双璧,虽然《周易》本来不过是筮卜之书。

司马迁对老子其人的“或日”扑朔迷离,可能并非一人而是三人,已近乎荒诞,又说,老子活了一百多甚至二百岁,更加荒诞。但也隐含着扭曲的信息:《老子》非一人一挥而就,而是经过数百年,多人参与,长期的智慧的积累,老子可能是相关人士的共名,类似《春秋》《尚书》《论语》《墨子》经多人长期编撰整理一样。《老子》虽为五千言长文,最初却并非首尾一贯的论文,“全书都是名言隽语”,在相当程度上与《论语》相近。从这個意义上说,作者之姓名并不特别重要,冠之以老聃之名,也许是为取其权威随时问而增值。

最值得研究的是,这些“名言隽语”也就是成套的格言,如何在数百年之间建构成完整的著作。关于这一点中西学者提出了诸多见解,涉及作品的内涵和形式的特点,颇值得重视。美国学者大卫·恒顿(David Hinton)认为,老子这个名字,本来的意思就是“古之大师”(Old Master),很可能生活在公元前六世纪以前,那时除了官方文书,个人的智语和民歌一样只在口头流传,这位“古之大师”,收罗了各种各样智者的片段话语,更可能是多个智者将之草草凑成一体。意识到如此惊人的新式的神秘思想应该完美呈现,乃努力将之编撰为一本非同凡响的个人著作。他们绝对没有想到《老子》后来在西方世界影响如此巨大,其发行量仅次于《圣经》。

此当然是一家之言,但是对于理解《老子》其文有相当的参考价值。

这位汉学家对于国人把《老子》当作哲学,而不是当作诗,表示保留。在习惯于“精密推理和详细论证”的西方人看来,《老子》各章各自独立,好像“没有内部联系”。故大卫·恒顿在他的《中国古诗精华》中,将《老子》的一些章节以西方诗的分行形式翻译。《老子》一章一隽语,即一首短小的诗。在章之内是有逻辑联系的,而章与章之间则是分离的。

粗略看来,这是文化的隔膜。但是摆脱一切先人为主之见,客观地看待《老子》原文,其语言确有某种诗的节奏:英语译文把它当作诗,对我们颇有启示。我国古代诗歌和散文一样不分行。《老子》形式上的不分行,掩盖了诗的节奏,如第二章按节奏分行,应该是这样的: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句型是对称的,除了“美”“善”“恶”“不”,所有的词都是复沓的,这与《诗经》中的复沓句型相似程度极高。如《郦风·墙有茨》:

墙有茨,不可扫也。

中彝之言,不可道也。

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两两对比,交互延伸,这在传统修辞中叫作“交枝连理句”。还有更为明显的,如“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是诗中的顶针格。如此严整的节奏正是口头传诵的标志。此章接下去的句子,若把连接词“故”字拿开,则是这样:

有无相生,

难易相成,

长短相形,

高下相倾,

音声相和,

前后相随。

完全是《诗经》的四言节奏。《老子》虽有相当多散句,然许多诗式节奏,上文的句式和音节数量规定了下文的句式和音节,与《论语》等上下文音节和句法可以自由转换迥异。有时,《老子》还是押韵的,如第十章:“爱民治国,能无为乎?天门开阖,能为雌乎?明白四达,能无知乎?”说它接近于诗,只是在形式上,在内容上则并非如此。《诗经》是抒情的,其逻辑是单纯的。如《郑风-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

岂敢爱之?畏我父母。

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基本上也是四言的“交枝连理句”,逻辑上因果很清晰:为什么不敢爱,因为怕父母;怕父母什么,怕父母之言。这体现了情感与理性的矛盾。情感占上风,但是理性不能反叛。

可是,《老子》是哲学,它提出了矛盾: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美就是丑,善就是不善。从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来说,这是违反同一律的,是自相矛盾的。但是,显然其中隐含着矛盾的统一性。大卫·恒顿将其翻译成:

All beneath knows beauty is beauty,

Only because theres ugliness,

And knows good is good,

Only because theres evil.

直接把美丑、善恶的矛盾关系用“因为”(be-cause)将之逻辑化了。天下人把美当成美,仅仅“因为”有丑,天下人把善当成善,仅仅“因为”有恶。这样一译,就不违反同一律了,完全是散文的句式,但是把中国哲学简单化了,因为把美、善和丑、恶的关系变成了外部分别存在的对立关系。而《老子》的意涵并不这样简单。

“美之为美,斯恶已”说的是,美和丑、善和恶并不是外部的对立,而是内在的共生。当你看到美的时候,其中就有丑;当你看到善的时候,其中就有恶。这种矛盾的内在性是很深邃的,与黑格尔认为一切事物、观念都是内在矛盾的对立统一相通。用中国哲学家方以智在《东西均》中的话来说是“合二而一”。这在《老子》中并非个别,而是思维模式(如: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但是,《老子》中的矛盾并不仅仅限于内在的合二而一,也有外在的。接下去:

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

有和无,难和易,长和短,高和下,音和声,并不如美和丑是内在的合二而一的,而是外在的,二者在对立中“相生”“相成”“相形”“相倾”“相和”,也就是说,是相反相成、相辅相成的。从哲学上来说,矛盾双方从合二而一转化为一分为二。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直接表述出来,而是存在于暗示之中。冯友兰先生认为,这种隽语,只是“简短的言论,都不单纯是一些结论,而推出这些结论的前提都给丢掉了。它们都是富于暗示的名言隽语,暗示才耐人寻味”。这不是西方那种散文式的逻辑推理,一旦将之逻辑空白补充出来,理论虽明晰了,却牺牲了暗示的丰富性。

老子的这种表述方式,在显性中看到隐性的对立面,是很深邃的。这是中国哲学史重大的、里程碑式的发展。在这以前,中国就有在对立中思考问题的传统,如孔子总是从正面联系到反面,如“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是学和思,“温故而知新”是故和新,“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远和近,“教学相长”是教和学,“过犹不及”是过度和不足,“听其言而观其行”是言和行,“未见好色如好德”是色和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是己和人,“知耻近乎勇”是耻和勇,“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是知己和知人,“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是义和利。

在孔子那里,在道德上,在实践理性中,矛盾一分为二是绝对的,而老子更加强调合二而一。首先,二者本来就是共生的;其次,一切都在向相反方向转化,因而一切都是变动不居的,其性质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延伸到实践人生中来:不但强调从正面看到反面,更强调从反面看到正面。陈鼓应先生这样阐释:

他认为如能执守事物对立面所产生的作用,当更胜于正面显示的作用。例如在雌雄、先后、高下、有无等等的对立状态中,一般人多要逞雄、争先、登高、据有;老子却要人守雌、取后、居下、重无。老子认为守雌要胜于逞强,取后要胜于争先。

这就是说,人们往往执着于正面,殊不知,正面是暂时的,正面向反面转化是永恒的,无条件的。懂得了这一点,我们才可能理解下面这样的话:

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正是因为这样,人,哪怕是圣人(道家的圣人,不是儒家的圣人,儒家的圣人是有为的,讲仁义的,道家的圣人是无为的,批判仁义的),也会走向反面,逞强、争胜的结果也逃不了转弱、失败的规律。圣人看得透彻,这是天道,是绝对的,只能顺而不能逆。故最高的智慧乃是顺道而“无为”。张岱年说:“无为,即自然之意。”日本人福永光司说:“老子的无为,乃是不恣意行事,不孜孜营私,以舍弃一己的一切心思计虑,一依天地自然的理法而行的意思。”“不言,就是不发号施令。”故陈先生将这一段译为:

有道的人,以无为的态度来处理世事,实行“不言”的教导,万物兴起而不加干涉,生养万物而不据为已有,作育万物而不恃其能,功业成就而不自我夸耀。正是因为他不自我夸耀,所以他的功绩不可泯没。

从根本上说,老子的思维方法和儒家积极进取、逞强争胜相反,是从消极弱志、无欲无为出发的。在他看来,刚者易折,柔者却能克刚。《老子》第七十八章有这样的话: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

表面上,是弱者无为,但是因为顺自然之道,所以能够以弱胜强,因而他的无为,实际上是无不为。《老子》明确说:“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三十七章)。从这里可以看出老子辩证思维中对立面转化的三大特点。第一,对立面转化,不是通常的强势压倒弱势,而是弱势压倒强势;第二,自弱、无为,是为了达到自强、有为的目的;第三,论证往往是比喻论证,用最软弱的水很形象地说明了“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其优长在于形象,其弱点在于不够全面。因为比喻的本体和喻体在根本上不相同,只在一点上相通,其不相应者皆略而不计,故不可能全面,因为从逻辑上说,比喻的功能只在说明,而不是论证。基于此,我们来看第六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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