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于历史的洁白精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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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城一冬竟然无雪!但眼前林立的高楼有时会突然虚幻、跃动甚至变异,以致思绪里飘出一番又一番纷纷扬扬的古怪的雪。郁闷和烦躁因而就像被清风吹散一样,灵魂游荡进某个时空隧道,叫我欣喜地看到曾经,曾经的曾经,那些一直洁白的六角精灵……

走,看看老戴去

夜半。

也许是内急,也许是天籁扰动了沉睡中的静默,也许是被一种彻脑的清冽所刺激,总之,王子猷一下子就醒了。他习惯性地扭头看窗户,竟然透进晶莹般的亮光。哇!下雪了!一定是下雪了!

王子猷倏忽就变得兴奋,猛地跳将起来,趿拉着木屐掀起门帘推开房门。

门外,已经是满世界炫目的白。

当然,最令人惊奇的还是飘舞的白雪,悠悠荡荡,悠悠荡荡,像是无数天仙穿着闪亮灵异的服饰,从无边深邃的夜空中一路轻歌曼舞,迤逦曼妙而来。

多美啊!……琼台瑶碧兮蘅皋,娥宫天国兮翠微。采玄芝以降淑,腾神光以鹤翔……王子猷突然高声咏唱起谁的诗赋。

睡在厦房的仆人阿黄被惊到了。他揉揉眼,趴到猫洞窗口,一下就看到了雪中手舞足蹈、穿着轻薄飘逸睡衣的王子猷。他急了,赶紧边套衣服边跑出门喊:“五少爷,五少爷!您快请回屋吧,老爷早就吩咐过,天冷着呐,您要注意身体!注意身体!!小心感冒啊!!”

哈哈哈!这么好的景致怎么会感冒?怎么能感冒呢?!阿黄啊,正好,你先去弄点酒菜来!

弄酒菜啊?!

阿黄不太乐意了。但他知道五少爷王子猷身子骨很弱,多病;性格也很“个”,比他老子王羲之还“个”;他是王羲之七个儿子中排在王献之之后第二有才的少爷,所以整个家族都迁就他,因此阿黄其实并不敢表示自己卑微而浅薄的不满。比如那次跟王子猷出门,借住几天朋友的房子,见院里没有竹子,王子猷非要种竹,他的说法是:“不可一日无此君!”阿黄就只有“坚决执行”的份儿。还有一次去王子猷表弟、雍州刺史郗恢那里,王子猷看见“地方大员”郗恢座塌上的毛毯很漂亮,就叫阿黄赶快搬到自己的车上。阿黄悄悄问,不经过长官同意拿走合适吗?王子猷大大咧咧说,怕啥?!我喜欢就合适,他的就是我的!阿黄于是不得不搬……有众多已成经典故事的先例,阿黄还执拗个什么劲儿,等着挨抽吗?

谁都可以想到,能长期伺候王子猷这样的人,一定是个能忍隐又勤快还活眼转色的人。所以阿黄肯定不会挨抽。于是就见阿黄嬉皮笑脸,先缠逼着王子猷穿了棉衣长袍,然后屁颠屁颠地通知厨房伙计立马起来,热菜,烫酒。

……酒还没喝三杯,菜还不断地热着,王子猷吟诵到左思《招隐》诗的这句:“何必诗与竹,山水有清音”,又突然叫,阿黄,走!把东西都弄到船上!咱看看老戴去!

……上船?这时候?哦,五少爷要看哪个老戴呀?

能有哪个,就是那个画画弹琴的戴逵戴安道啊!

啊?戴先生不是远在百里外曹娥江上游的剡县吗?

就是呀,怎么啦?!

哦哦哦,不不不,不怎么。走,走吧。只是一路逆水行舟,我得再叫两个有劲儿的艄公。

船上,王子猷时而仰天静默,时而饮酒大笑;时而撫雪戏水,时而载歌载舞;时而讲述戴氏掌故,时而谈及沿途名胜……艄公们一直使劲儿摇橹。他们看着,听着,也乐着,率性天真的五少爷,似乎并不觉得太累。

东天已经泛出鱼肚白。雪也开始小了。已经到了剡县城边。

留着艄公看船休息,王子猷就带着阿黄上了岸,往戴安道家走去。

噗滋,噗滋,噗滋……踩着厚厚的积雪,看着黑黝黝泛着幽蓝光晕的街衢,王子猷兴奋得像个孩子。他跑跑,走走;扬扬雪,或踢踢雪;抓起雪团个蛋儿往树干扔,或者干脆倒在地上打个滚儿……

五少爷,五少爷,您停停吧,这就是戴先生的家了!我来敲门。

王子猷愣怔了一下,哦,到了老戴家?到他家干什么?我本来有兴致来,现在已经玩到尽兴了,咱们就回去吧!

回去?那,那,已经好不容易到了戴先生家门口了,就不进去见见戴先生?

不见!返吧!

啊!阿黄又一次惊得嘴都合不拢。

后世,以此为题材的画作不断涌现,成了美术史一道瑰丽的风景。

雪地长出了芭蕉

终南山下的辋川书画坊,工作闲适的王维一下班,就有一大帮文友们涌来,一起参禅静坐,弹琴作诗,就画论艺。弹琴当然多古曲,也有王维为配合自己随心所欲吟诵的新诗而弹奏的曲调。王维的这些文友中,达官贵人(包括很多王爷、驸马)、高僧大德居多,但也不乏曲坊酒肆的老板和演艺界“名角”,大家都想挤进这全国最顶级的高雅“party”所在,沾沾才气,靠靠名家,甚至还可以赚些“网红”素材。因而王维的诗、曲,只要一出手,似乎比风刮得还要快,整个长安(包括宫廷)几乎立刻传遍。

辋川先生的诗多美啊!清新,空灵,佛性!

到底是王右丞呢!这诗简直能折煞古今诗人啊!

读之身世两忘,万念皆寂,不谓声律之中,有此妙诠!

……多少人啧啧称赞。

看得出,无论当时唐代主流艺术界,还是后世历代艺术名家,都认定王维同李白、杜甫一样,是诗歌史上的一座巍巍高峰!

但是,千万别忘了,王维也画画。而且,他的画特别金贵。虽说宋代文宗苏轼说过,“右丞画中有诗,诗中有画”,但毕竟,诗就是诗,画就是画,诗和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而王维的画,又多画雪。格老,味足,韵长!

王维最喜欢雪。他当然特别喜欢雪花飞舞的下雪过程,那些神奇的精灵飘飘摇摇,潇潇洒洒,犹如随着曼妙的天籁节奏从天而降;但他更喜欢雪后的皑皑山川,那些空旷、宁静、冷清总叫他感受到一次次身心的彻底洗礼。尤其他还在西北戈壁大漠任过职,深刻体验过片片好雪的无比珍贵。因此王维只要拿起画笔,就根据自己的意象,不断地画,画了很多雪。宋代官著的《宣和画谱》就著录了他的二十多幅雪画。至今流传的还有《雪溪图》《江干初雪图》《长江积雪图》等。

画山川雪景当然没什么争议。王维作为开元、天宝年间大唐文坛领袖,罕有的艺术全能宗师,干什么都只有叫人钦慕的份儿。

今天,面对漫天飞雪,王维先是跟大伙儿谈到雪的意趣,谈到跟雪有关的诗文,又谈到雪中的隐逸高士。突然,话题戛然而止。王维说,请大家移步过来,我现在要画一幅《袁安卧雪图》!

要画袁安啊!这些人谁不知道袁安呢。袁安可是东汉有名的大贤人,汉末袁绍的高祖!曾经因为罕见大雪,宁可饿死也不乞食,怕叨扰别人,成为清贫但有节操的高士楷模。

于是,众人的脸上都盈溢出即将见证杰作诞生的期待和欣喜。

马上有仆人忙着研磨,撑纸。

只见王维先用勾线笔惟妙惟肖地快速画出袁安睡卧着的形态,再用毛笔在身后画出一棵……唉?不是树?真的不是树哎!……竟然没画树而画成了……芭蕉!

众人都伸长脖子探看。是的,王维竟然别出心裁,画在雪地上的,除了睡卧着的袁安,竟然还有一棵草本的根本不能耐寒的芭蕉!

——这简直成了大笑话吧!王维能画这样没常识的画?

在场的人们几乎都惊呆了。有的心里边暗暗嘀咕,有的轻轻摇头,还有人在旁边直截了当小声议论:这,这这这怎么可能呢?雪地里长芭蕉?谁见过啊?

是没人见过。因为事实上也的确就没有这种情景。因此,如果放在往常,那些有钱的大佬和“铁粉”们早就挤成一团,你争我抢,高价把画“拍”走了。但今天,他们或者低头不语,或者摇头叹气,一个个都悄悄离开了画案。

王维继续旁若无人、一丝不苟地画他的画。直到仔细审视作品觉得满意了,才放下画笔,抬起头环顾四周。

身边,只剩下了妙法寺的高僧、他师傅道光禅师的师弟,得道法师。

四目相对,得道法师颔笑不语。

王维顿时觉得今天的得道法师特别像迦叶尊者。这个笑,似乎就是那“拈花一笑”。

天晚了。

得道法师将要离开的时候,王维说,法师请留步,请带上这幅《袁安卧雪图》!

后记:此后一千多年,画坛名家都在不断创作这一题材的画,也在不断谈论、争议王维这幅画。直到清朝艺术家金农说:“王右丞雪中芭蕉……以喻沙门不坏之身,四时保其坚固也!”直点这幅画“不落人间声色”,才算基本平息了这场著名的画界公案。

到江边钓钓雪

柳宗元其实一直想垂钓。

钓什么呢?当然,普通人无非是想钓鱼。钓得大一点的鱼可能会高兴到手舞足蹈,估计还要招呼三二好友,或亲戚邻居来几瓶“二锅头”,好好啜搓一顿。但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姜太公,垂钓方式就大大不同了:他的鱼钩又粗又直,还是金的,以致其后几千年政客们争相效法:必须“秀”,也必须会“秀”,更要深谋远虑地“秀”!

那么,当着地方官,无论在邵州、永州,还是柳州,官声还很不错,既不算普通人,也不算政客的柳宗元垂钓,到底是想钓鱼,还是想作秀呢?

仔细看这二十个字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感觉好像是,柳宗元几乎什么都不想。

什么都不想?!既不釣名,又不钓利,那柳宗元还钓个什么劲儿啊?

唉,别人的想法终归是别人的想法,与柳宗元完全无涉。随他怎么想!

柳宗元就想去垂钓。

当然,柳宗元垂钓绝不需要团团伙伙,甚至连陪伴的船夫和童子也不要,就独自一个人,在近乎没有任何活物、没有任何声音、没有任何时间流转的空寂而凝动的地方,如雪后的江边,如月朗星稀的河湾,如幽深难寻的山涧之类。

——就要求这样的冷寂独在的境地吗?是的。柳宗元已经经历过太多的喧嚣,太多的纷杂,太多的动乱。他出身“扎根儿”的官宦世家,是旁人绝难企及的“官八代”!他年纪轻轻就特别辉煌过,万众仰慕过:考了进士,入了博学鸿词科,被火箭式提拔,又进入了国家改革核心圈……一切看起来是那么的一帆风顺,是那么的前程似锦!但美好到灿烂的东西总是容易转瞬即逝,由“灿”而“烂”,甚至可能还会突然被“雨打风吹去”。现在,不,已经有几年了,曾经意气风发的柳宗元,不是被贬官,就是在被贬的路上。他突然就成了一叶浮萍,每天漂泊在凶险起伏、淤泥无底的莽莽江湖。

不过,柳宗元已经完全明白了,被贬其实也挺好!远离了皇宫,远离了权力中心,远离了轻狂和浮躁,旷野的沉雄之风渐渐吹得他清醒,冷静。他柳宗元到底还只是一介文人,他厌恶那些阿谀奉承,更瞧不起那些不计“厚黑”的弄权奸斗。他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一方属于自己的天地,一个没有冷热没有世俗没有时序的自由自在的独立空间。

冷?那是别人的感觉。

静?这才可以“万物自生听”。

孤独?不!心中早已“白云飞去复还来”!

因此,柳宗元往往都选在夜深人静、杳无人迹,或者在天地茫茫、大雪纷飞的时候,“自肆于山水间”。抛开那些关乎良心、本性的种种政绩,丢掉一摞摞说、论、议、辩等犀利的思想观点,忘掉《黔之驴》之类的喜怒笑骂,或《捕蛇者说》之类的义愤和喟叹,也把诗词骚赋这些诗情画意彻底摒弃,他就要没有身份,没有地位,只带着一颗沾满俗尘的肮脏的甚至有罪恶的灵魂,独自在一个没有人烟,只有静寂、空旷的天地,一点点放下,洗涤,慰藉,救赎,保养,哪怕一直到地老天荒!

钓闲啊?也算吧,就是钓闲。

但……柳宗元太明白了,这种“钓闲”机会其实太少,太少。也许,有的人一生中也没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呢!人们总被各种难以摆脱的诱惑绑架到不能自已,哪里有时间,哪里有精力,哪里有地方,去钓哪门子“闲”呢!

人们永远都忙得很呐!

于是,柳宗元的这首寒江独钓诗,就被后人不断推崇,演绎,成了人们心头的奢侈和享受。一次次又被画成画,挂在墙上,有心人总试图观照一二。

好!又来了一个疯子

舟子?喂,舟子啊,你发什么呆呢?瞌睡了吗?

我,我没发呆啊。嘿嘿,我也没瞌睡。先生,您,您有啥吩咐吗?

哦,我以为你叫下了三天的雪给盖懵了!呵呵,不瞌睡就好。舟子啊,我感觉现在好像不下雪了。你出去探探,雪,是不是真停了?

舟子朝蒙头写书的张岱做了个鬼脸,赶紧趋步出门。

呵!这呆先生,真神了哎!还真不下雪了!

屋檐外,积雪足有一尺多厚!在夜光的反照下,雪地深处靠近园子墙的地方泛出幽蓝神秘的光。这暗光与上面深邃的黑天相接,似乎覆盖了一切,也似乎能穿透一切;似乎能保护一切,也似乎可以毁灭一切……但刹那间,舟子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冷。他哆嗦了一下。想到先生的吩咐,又确认似的走出几步伸出手心,看看天,看看手,然后下意识在台阶上跺跺脚,就快步返进陶庵。

先生,您咋就知道雪真的停了呢?

听啊。一听就知道了。

可我咋就听不出来呢?

你啊,呵呵呵,不是光顾发呆了嘛。舟子,这下清醒了吧,走,收拾东西,咱们到湖心亭看雪去!

看……雪?到湖心亭?这……多会儿了呀,够三更了吧,听说那里半夜有……

有什么?有鬼吧!哈哈哈,舟子啊,哪来的什么鬼!怕是你心里有鬼吧!即使真是人们说的鬼,也一定都是人!甚至是比人还人的人!你知道“梅妻鹤子”的林和靖林隐士吧?你知道“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元帅吧,你知道一代名妓苏小小吧?你知道刚刚埋在这里的大英雄于谦吧……舟子,这里是有很多名人的墓地。更重要的是,这些故去的人的精神和灵魂还在这里!所以,我也才住到这里。你明白了吗?这些鬼,你害怕吗?咱会会他们有什么不好呢?

小船“哗……哗……”地游着。

水响湖更幽。天地苍莽莽。

放眼偌大的西湖,只能看到远处的白堤犹如一抹氤氲的淡墨,湖心亭也成了隐隐约约若有若无的墨点。这几乎就是虚实莫名的幻境,抒画出斑驳的至简意趣,给人一种静穆的崇高,和淳朴的伟大!

张岱在船头一直静静地站着,望着,心逸神飞。舟子屏息伺立,生怕船夫划出大的声响。

先生!您看哎,好像湖心亭已经有人了!好像有三个人!舟子眼尖,最先发現了奇迹。

哦?!这我得过去会会!

湖心亭上,两位器宇轩昂的男士正坐在毛毡之上饮酒,旁边一个童子忙着围炉热酒。看到张岱过来,他们一齐站起来,非常惊讶而热情地拉住张岱:“啊呀呀,没想到今天在西湖还能遇到又一个疯子!来来来,啥也别说,咱共浮一大白!”

张岱也不客气,痛饮三杯后,才问:你们贵姓?

有人这样回答,我们是金陵人,来这里做客。

张岱环顾四周,此时的天地愈加苍茫,深邃。

下船回陶庵的路上,舟子还在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都说我们先生特别疯痴,没想到天下还有跟先生一样疯痴的人!

(曾强,网名西伯郎。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在《山东文学》《时代文学》《创作与评论》《山西文学》等发表小说、散文、文学艺术评论等数百篇。有作品入选年选或获奖,出版散文集《靠得幸福更近些》。)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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