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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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上光影明灭,古音千年流转。

台下春夏如一,童声百代依旧。

——引言

二○一八年十二月,阿水陪母亲在佛山看了这一年最后一场《客途秋恨》。出了剧院,老人手里还紧紧捏着一块光酥饼。阿水记得那时远处的飞鸟,一串呼啦啦地闹过去。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时候,林曼青还是个小丫头。父亲很少管她,巷里巷外没有这小姑娘搅不浑的事。巷口住着的阿婆有些恻隐之心,疼惜曼青母亲去世早,做糕总给她留几块。旁的糕点倒也罢了,唯一口光酥饼,能叫曼青缠着阿婆求方子。一头剪得乱糟糟的短发撞进怀里,阿婆的心就软得一塌糊涂,什么都能教给她。

平日里风风火火的小丫头,为吃食折了几周的光景,巷子也跟着消停。阿婆瞧她悟性高,便多教她几种糕点做法。林曼青有了傍身的绝活,一起贪玩的同伴再也不怕晚归没饭吃,干脆就在她家胡乱解决一顿,几家妇女哭笑不得,曼青自此声名遠播。

母亲走得早,父亲忙工作,曼青每天放学回家后就四处游荡,八岁已经过上了全巷小孩艳羡的生活。她也自得,虽不上树捉鸟,但乐意下水摸鱼,更喜欢整日里编小曲来哼。爱看笑话的女人故意笑她,曼青也不拧,眼睛清澈地看着人家,说,我长大唱歌去!有人笑她也不恼,专注地摆弄手里的物事,在人前跳舞似的溜走了。

曼青十二岁那年,巷外头搭了个简陋的戏台子,红漆的木头架,踩起来咚咚响。但因为连续下雨,好几天也没见人来唱戏。那时没什么娱乐,她就暗地里着急,总是偷偷跑上去蹦,也不带伞,假装自己是个伤情的角儿。雨停那天,曼青翘了学校下午的课,拖出家里的床单披在身上,在戏台上情真意切地唱自创的曲。正是小孩上学大人上班的时间,她臆想台下观众拥挤,把净是“啦”的歌词生生拖长了调,自己心里美得很。直到一阵温润的笑声响起来,曼青才发觉台下真的有了个“观众”。

“唱得真好。”话里还带着笑意。

这是曼青第一次见到二十多岁的陈慕山。他很瘦,穿着旧白的上衣,配着件假领子,黑裤子也有些掉色,泛着隐隐的灰。粗黑的眉毛、亮堂的眼睛,一齐在年轻的脸上抖出笑容来,显然方才是这人发出的声音。

林曼青在巷子里纵横好些年,从不束手束脚,此时简直算得上局促。她感到床单在身上发烫,心里马上浮现出它大小红花相间的图案,随之又想起了偶尔照镜子看到自己一头的乱毛。极度羞愧催动了曼青的自我防护,她有些木讷地瞪着陈慕山,一脸冷酷。

这闯入者却很自在,扯了扯小姑娘的床单,说:“像模像样的,但我们可没这么讲究,赶明儿来看我们的场子!”

曼青暂且忘却了刚才的不愉快,有些兴奋:“我一定来!”

陈慕山笑,揉揉她乱糟糟的头发:“男孩子还盖红床单哪。”

他马上收获了个没边的白眼。

第二天早上,戏台上果然摆出阵势。厚厚的红布掩住了红漆木头,台前围着一群穿着戏服的男女,脸上都没化什么妆,也没有寻常戏剧演员的头面,只是热情地招呼路过的人们下午来听曲。这巷子只要孩子不吵闹就显得冷清,哪有过这般景象。大人们被勾起了好奇心,小孩更是互相撺掇翘课,一场戏未开就先有了势。

曼青在台子后面蹲了一天,眼瞅着演员们来回地忙活。她还注意到了角落里的一个老头,眼睛似乎有些不灵便,前一天见过的陈慕山伺候老头装点,态度很恭敬。正是多雨的季节,等这些人张罗结束,天就有些暗了。各家各户派代表搬了凳子出来,歪歪扭扭摆了一大片,人也都坐齐了。曼青没有凳子,就和几个小孩挤坐在一起,看那些演员们一改台下活泼的做派,眼波流转着唱出哀怨低沉的曲调来。

戏台简陋,恍然间似乎能透过表演看到古城街巷里的家长里短。高胡扬琴破开挤攘的空气,势便起来了,二弦横箫顺应而入,氛围竟激烈焦灼起来,但当那角儿秀口一张,幽幽的南胡琵琶就伴出了婉转的声调。台下的老人们凝神细听,妇女停止教训身边的孩子,巷口也笼上了层淡淡的愁苦。小小的剧团,一场戏却唱至晚霞沉沉。演员一齐谢幕时,陈慕山又请出了先前台下见过的老头唱曲。曼青瞪大眼睛,看那老头清嗓,一时手心沁出了汗,心也跳得很快。事实上,她全程都捏紧了衣角,此时却隐隐觉得自己始终期待的就是这一刻。台上老人目光混浊,平喉相转,这曲无乐器相配,竟比那经典“霸腔”更有了悲意。吟到“耳畔听得秋生桐叶落,又只见平桥衰柳锁寒烟”,小姑娘目光都痴了。粤剧曲调本如烟婉转,但这唱腔显然不是常规的粤剧唱法,倒像平日里讲的白话有了变调,铺开了广府风情在眼前。曼青往日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调子,也听不懂里面的内容,唯受得其中古意缭绕,像是落花漫天遮蔽了霞光。

一曲终了,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迷得人睁不开眼。场面一时混乱,小孩子抑制不住天性,早就开始互相拳打脚踢,曼青也受到了波及。她来不及反击,急急地往台后挤,但仅见得先前老师傅的后颈和半头白发,一晃就不见了。天色暗得很,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板凳,互相小心翼翼地闪避着,但难免磕到。撞到大人还好,若是和小孩杠上,那可是一阵苦战。巷口空地上,妇女四处找寻自家孩子,老人急着回去吃饭,男人们逮住游手好闲的机会聊天,孩子们趁机跑个没影。一时之间,哭声闹声响成一片,曼青远远瞧着戏班收拾行头,眼里亮起了闪闪的光。

那天后,雨断断续续又下了一个月,粤剧班子辗转在这片地方来回演出,那清亮的南音也就在人心里漾了整月。阴沉沉的天气毫不影响戏曲的韵味,甚至在演员谢幕时有曼妙滴答的雨帘做衬景。曼青翘课的次数越来越多,为看一场演出能跑几里路。巷里老人笑她痴,阿婆却总给她包里偷偷装些糕饼,挥手叫她早点回来。曼青不以为意,从这巷钻到那巷去,跳舞似的溜走了。

月末。那戏班子里就多了个端茶倒水学南音的小丫头。

十二月,北京雪下得热闹,薄薄铺在各处,房檐上还能落下融化的雪水来,半途冻成个冰柱悬着。行人捂得严实,匆匆在路上行走,也不抬眼,像是人情冷落。其实不过冻得脸色通红,连招呼的劲儿都没有。

這熟悉的景象如今只能在手机里见着,阿水长长叹气,拢了拢围巾,目光重新回到车站检票口。这一时间的广东才刚刚开始降温,风在旁人眼中吹得猖狂,但对她来说,却像是放走了不该享受的暖意,才真真切切地走进了冬天。

父母皆是南方人,却对家乡冬天的感触各有不同。父亲怀念冬日暖阳,母亲却嫌过于耀目,自己若是回去,必要带伞出门。父亲当时便依她的话,过后就给女儿做个鬼脸。阿水只当这话是母亲小女子心性,觉得两人腻味,却忍不住要笑。北京的冬天阳光照样热烈,母亲出门却只搽一层防晒,偶尔借父亲的后背挡一挡光。直到多年后,阿水走在南方古朴的青石小路上,才恍然理解这是母亲对家乡独有的礼遇。

父亲去年冬天走了。他本来就瘦,最后几天眉眼都像是淡了许多,整个人的气色比往日更沉。从前爱闹腾的母亲忽地就静下来,家里人气好像也随之流失,两人常常一同唱吟的南音竟有一年没在家里响起。母亲偶尔在厨房做岭南糕点,单单不做光酥饼,想吃就遣阿水出门买,买来吃得也不多,大多都便宜了隔壁小孩。阿水眼看着母亲的肺病愈加严重,半夜咳嗽却生生忍着,病色就被熬得更明显。她心疼母亲,主动提出要去广东散心,提前在佛山租了房,也不带什么行李,两个人就徙去了母亲长大的地方。

母亲需防风吹,今日阿水独自出门。她计划要去韶关的珠玑古巷,为了防止慌慌张张找不到路,早早就来车站等。未承想见到网络上北京的初雪图,想起些从前的事来。

上车以后时间似乎就加了速,一路行至目的地,人也就散尽了。所谓“长亭去路是珠玑,此日观风感黍离”,阿水才有了对这话真正直观的感受。风不算凛冽,却吹来扑面的古意,她见过故宫沧桑圆融的红墙瓦,却未曾见过这般清淡肃穆的古街巷。不只是宗祠遍布,更能见到古桥湖水、白墙黛瓦的人家。鹅卵石铺的古道,走来便觉悠长,心里仿佛也宁静许多。父亲过世后纷乱的家事慢慢平息,母亲在家乡放下心结,偶尔还能再听到她哼唱南音老曲。声音虽清浅,但总归是好起来了。

想到南音,阿水竟隐约在四周听见了熟悉的调子。她惊讶环视,却未见到人,入目仍是连肩的古屋紧掩着朱门。凝神听这声音愈加清晰,阿水寻声而走,绕过了街铺,顺之向前,走进了至今仍有居民的深巷。一家院门大敞着,先前的唱曲正从里面传出,院墙在声音应和下更显清幽。因为父母都乐于唱南音,父亲更称得上是南音的民间艺术家,阿水简直是泡在这环境里长大的。在岭南听见真正的南音,虽说不大懂,她也忍不住激动,悄悄走进去细听。

庭院空空,少有装饰,看起来也并不常住人。中间置着个花架,阿水瞥见一个老人站在那架子后,一边剪花枝,一边唱着曲。正值换气停歇,老人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女子。她像是只受惊的小鹿,慌慌张张地朝他行礼。

“对不起打扰您了,我只是听见您在唱南音,忍不住就想来听听……”阿水局促地点头,脸上红成一片。

老人并不责怪,反是颇有兴趣地瞧过来,问她会不会唱。

阿水摇头。虽说生在这样的家庭,她幼时却总是嫌烦。活力四射的小孩哪有心思坐下来学功夫,听过便忘,就存个怪奇印象。更不必说她生在北方,父母骨子里岭南的柔情在她身上也难以寻见。相较南音这种婉转千回的调子,阿水倒是更爱听京腔,记忆也更深刻。

老人搬出两个凳子,示意她坐下,像是要同人长聊。阿水闲逛无事,求之不得。

“南音是粤曲,分作多个名目,知是不知?”

“不知。”

“这大抵是民歌演变而来的,有‘地水南音’‘戏台南音’‘粤曲南音’等,名目虽殊,究其实际,当以地水南音为正宗。方才所唱实为地水南音的变体,梅花腔南音。”

“受教。”

授者渊博,听者赧然。阳光斜斜地照过来,阿水的围巾被浅浅刷了层暖色,亮亮堂堂的庭院逐渐被黄昏拢住,网进了一团暧昧。这般融融的气氛下,忽有清亮的男声劈空而来,阿水被惊了一下,如梦初醒。

“爷爷音痴,今天竟还能同人聊这么久,罕见嘞!”

阿水慌乱起身,小腿撞倒了小凳,急急要扶,男生已经将之灵活地摆正。她方才抬头看清来人。厚厚的大衣下见得清瘦的人形,脸是最符合阿水想象的温润面孔,算不上太俊,但带笑时像是有光。

老人故意板了脸,吆喝年轻人到身边来,要给他介绍今天下午结识的小友。孟春台张口便唱了不成曲的几句白话南音,正式地向人打招呼。阿水心里慌乱,但还是忍不住悄悄看过来。

黄昏已至,孟春台见那女孩羞红了脸。

小丫头在戏班磨了十年的时光。

断口不齐的短发早就能顺溜地编成长辫,身形也修长,只是性子未曾有所变化。仍是上蹿下跳,固能唱得一口好南音,气质上也完全看不出来。前几年有人来请戏班演粤剧,竟以为曼青在这里专负责讨回演出的账,被笑了好些天。她对粤剧的行头不大感兴趣,单单爱个南音,就像是糕点独喜光酥饼似的。为此,曼青在戏班就只学了唱曲。除非剧里的南音部分需要时她会来几句,不然是万万不会上台的。

林曼青喜欢陈慕山。看见第一眼就喜欢。即便她那时尚小,甚至还被认作了男孩子,都对此没什么影响。拜师时,曼青才晓得这人也唱南音,是师兄辈的人物,那就更喜欢了。

学曲子苦,她又入门晚,需先跟着陈慕山辨各种腔,若是分不清,那更是唱不出。曼青一有机会就疯疯癫癫地冲人家笑,一时引得陈慕山哭笑不得。班子里的人背地里说陈慕山领了个小媳妇,曼青心里好不美滋滋。老师傅也听着,二十多岁的大徒弟被十几岁的小徒弟整得没辙,他就呵呵地笑。

林曼青就这样半读书半唱曲,在戏班里混了十年。其间父亲又娶了妻,结婚时才知会了她一声,她自此就很少回家,老巷子里的人几个月也难见她一次。曼青平日多和戏班里几个阿婆待在一起,也不差一口饭吃。陈慕山早就不避着她,拿她当妹妹宠着。戏班里的人基本都知道曼青没人照料,总是以不同理由给她塞东西。这姑娘心里明白,但唱曲标准摆在那儿,该挨的批评还是照样得受着。

戏班子原本就三十来个人,几年内断断续续走了不少。这年头,人人都想下海赚钱,戏曲行当又苦心费时,哪会有人愿意一直待着。曼青进来那年,政策扶持经济发展,戏班几个月就散了小半的人。尽管文化方面也没放松,可谁敌得过金钱诱惑,班主就想借着剩余老演员的劲头再演几场,好歹留个粤剧的念想。这一撑就到了现在,尽管摇摇欲坠,甚至缺了戏里重要的乐器南胡,但这拨演员仍然在这城市的角落里生存着。

这一两年来都没什么演出可接,电影和电视剧大热,年轻人都爱往电影院跑,在别人家围聚着看电视也是新消遣。曼青在老巷子里也见过几家人为电视剧剧情如痴如醉,她唱南音反倒成了扰民的事。有时回家早起练嗓,还有上学的小孩鄙夷地嘲讽她,问这咿咿呀呀算什么歌。曼青自是生气,撵得孩子满巷吱哇乱叫。

但事实令她无论怎么追撵也无法改变。大街小巷的艺人越来越少,人们管电影里的明星叫靓女,脸上涂着厚厚妆容的旦角儿反而失了喝彩。剧院无人光临,落魄到连洒扫的人都没有了,从外面看萧索得紧。曼青走出去,要是有人问她是做什么的,自豪地回答完准能看见人家茫然下的同情。唱曲有什么前途?暂不论其他行业如今蒸蒸日上的劲头,就连街头卖煎饼的都比之有余。学南音,时间大把地往里砸,那时候还有老人们爱听这个味,随处搭建戏台都能唱。可如今哪有这条件,喜欢听的人像是碎光洒进了星海,根本见不着影。四处都是未曾听过南音的年轻人,也根本耐不下性子去寻来了解。想听找不到人唱,唱的人又找不到人听,这一兜一转就给耽误了。

戏班里人心惶惶。曼青总想着趁大家在还能多唱几天,但曾隐隐感知到的转变猝不及防地就来了。

初秋,天气还未转凉。曼青前天同戏班里的阿婆挤了一床,早上撒娇不肯起,被狠狠敲了一脑袋。不情不愿地收拾去吊嗓练功。她刚开了一两句清嗓,就听门口传来骂骂咧咧的喧哗声。曼青一惊,细辨一会儿,还听出了师傅的声音,甚至有小孩的哭声。她急忙忙地跑出来,一眼就看到班里的小花旦侧着脸细细地哭,还有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也跟着哭,声音可大上不少,惹得人心烦意乱。

门口来了一家人,为首的男子四十多岁,相貌应该挺周正,但此時竟是表情狰狞,仿佛是来讨债。他身后又跟着一个怀抱孩子的妇女。女人围着头巾看不清脸,但能感受到其目光里的怨恨,怀里的小孩恐怕在风波前睡得沉,现在开始扭动哭闹。先前看到那七八岁的小男孩看来也是这家人领来的,在院子里号啕,声音挺大,落泪倒是未见多少。

老班主挡在庭院中间,师傅也在一旁佝偻站着。师傅眼神不大好,往日还需她扶,这次不知是如何寻声而来。曼青有些担忧,还未上前,就已经听到门口那男子劈空骂来。

“这算什么戏班?女儿学了两三年,功夫没练多少,台也没上过,竟是受欺负来的!”

曼青一惊,场面登时更加混乱。男声继续,哭声亦和。原是班里的小花旦在外被人欺嘲,气不过回嘴维护自家行当,竟当场挨了打。这般欺辱如何能忍,家里父母便要上门来闹事。曼青听着心疼,转头去瞧那姑娘,看到她白净的小脸上横着道触目惊心的瘀青,泪珠还在不住地滚落,自己也有些茫然无措。

人群中忽地传出惊呼,老师傅被那中年男人推了个趔趄,往后连连倒退。曼青费力地从周边挤进来扶,陈慕山伸手拉住了她。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曼青停止动作,也终于明白,这是老一辈注定有一天需得面对的事实。他们根本没有力量去阻止事情的发生,遑论明日和未来恐怕有更多的麻烦找上门来。

这天的事结束得平静。一群小辈眼睁睁地看着老人家给人家赔礼道歉,送走了那一家人。班主老眼生生盈出一泡泪,背后的手都有些颤抖,南音师傅面上未曾做出反应,但回头离开时竟踉跄了几步。小辈们望着师傅的萧索背影,尽管心头大痛,但未敢有所动作。

曼青在侧屋里陪小花旦收拾行囊,默默地看着她流泪。出了这样的事,姑娘没法继续留在这里,师傅更不能出面影响。收拾东西的速度已经很慢,但奈何这三年里生活的痕迹太少,不多时就能走。其间陈慕山进来过一次,沉默着给小花旦递了个包裹,曼青未能看到他的神色,就见他偏头撩起门帘走了。

来送的人并不多,其他人大约是觉得离别伤感,提前便把要说的话转述给了陈慕山。统共二十人左右,竟只有陈、林二人在院门处送别。陈慕山手里捏着张纸条,慢慢把众人的话读给姑娘听。声音有些喑哑,曼青甚至能明显听出那嗓音下抑住的哭腔。她看着陈慕山曾经顾盼生情的眉目如今黯然,婉转低沉的声音不复初见的清亮,内心茫然无措。

院门闭上了。但各屋的门仍然紧紧阖着。

陈慕山转身背靠着大门,在卷了边的门神画像前坐下来。他垂着头,曼青看到这人后颈上竟冒了层细细密密的汗。她悄悄蹲在一边,忽然听陈慕山出声,絮絮叨叨地讲起话来。十岁拜了师门,他打小就打算永远吃南音这碗饭。那时的环境多好,城里有专门的剧院给戏班子演出,学曲每日早上五点就要起来练嗓。春去秋来,他以为这一生都要这般度过,哪会操心有人看不起的事。文人清高,那戏子更有一身傲骨,未承想到如今……

讲到最后,陈慕山不自觉弓起了背,曼青跪下来抱住了他。怀里的衣服被濡湿,她自己也落下泪来。

此时黄昏已至,一日的闹剧都已经落下帷幕。风声呜呜,门口去年一起挂的纸灯笼猎猎作响。

一九八六年秋天,戏班子终于解散。那时全团只剩下南音师傅手下的两个徒弟,还有几个无家可归的小生。师傅遣两个徒弟离开,给他们唱了最后一首《客途秋恨》,嗓音凄婉难言。

今日天各一方难见面,是以孤舟沉寂晚景凉天。

两人离南北上。

阿水拿到了两张南音讲座的票,从那日见到的老爷子手里。

在珠玑古巷的下午全消磨给了老人家,她自己仍有些意犹未尽,便想多约一天专门来讨教南音。那后来的孟春台便笑着插科打诨,说不如来听这场讲座,正好是老爷子主讲。阿水讶异,细问之下才知,老爷子竟是南音大家,本就住在佛山,只是这段日子来南雄散心。

这可真是稀奇。阿水长在北方,原本以为南音已经成了即将消失的小众文化,未承想随意闲逛还能有如此机缘。听得她这话,孟春台就笑,告诉阿水,南音的复兴早就在小一辈里开始了。姑娘惊奇地睁大眼睛,他便邀请她过些天一同参加学南音的实践课程。一时被那笑晃了眼,阿水未加思忖就同意了。

听闻她母亲喜唱南音,老爷子就送了两张票。她千恩万谢地离开人家的小院,告别时弯腰道谢,甚至都有些不好意思抬眼。漫天的霞光送阿水离开珠玑古巷,她悄悄回头,见得孟春台仍在原地,隐约朝自己的方向挥了挥手。

在韶关市暂住一晚,阿水第二天早上才赶回了佛山。

她开门时已经尽量小声,打开却仍看到母亲披着晨衣站在门前。看样子是听到声响,打算给来人开门,见到是她,母亲像是松了口气。阿水心里窒了一下,旋即又有些抽痛。从前的母亲惯会说话,性子也跳脱,但自父亲走后,就不愿再同生人讲话,渐渐也少了外出。这才早晨七点多,若是寻常,母亲早就会起来练嗓。她的肺病越发严重,以前父亲的劝说也未能让她停止唱曲,如今倒是自己止了。但习惯还是没有改,母亲这个点定然要起来转一转,手里掂杯茶,等着阿水起床。

阿水进屋放下背包。短短的一日旅行,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回来,却免费拿了人家两张票。她从包里取出,在母亲眼前晃了两圈,笑着邀请母亲同去听讲。母亲惊异,拿着仔细瞧了瞧上头的字,一时哽住,竟说不出话来。

“佛山如今竟有南音的讲座?”

“那可不!人家可都说了,南音从小一辈开始复兴咯!”阿水故意提高了音调。

她看着母亲眼里的光慢慢亮了起来,自己的心也有些炙热。

讲座当天,阿水陪母亲一同前往博物馆。事实上,除了南音讲座,这几天的博物馆里还有佛山粤剧文化的展览。来人可谓络绎不绝,其中不乏大人带着小孩来体验传统文化,甚至有些中学生来这里参加社会实践活动。趁着三楼讲座还未开始,阿水领着母亲在展厅里转悠。母亲全程都睁大了眼睛去瞧那些古旧的摄影作品,偶尔欣喜地把自己见到过的人指给女儿看。阿水也跟着高兴,许久不曾见到她这般开心,看来这讲座真是没有白来。

刚走到南音文化传承的展览区,一群孩子就围着个人拥过来,吵吵嚷嚷着南音之类的词。阿水没太听清,但定睛一看,那被圍在中间的人可不就是孟春台!几日不见,这人的脸在阿水的记忆中愈加清晰起来。意识到这一点,她悄悄弯了弯眼睛,揽着母亲的手也紧了紧。孟春台也看见了她,扬起笑容打招呼,引得孩子们纷纷看过来。

阿水有些不好意思,母亲还转头笑着瞧她,捏了捏她的手指。细问才知,原来孟春台是领着这群孩子来了解南音文化的。他平时周末在少年宫做戏剧辅导老师,主要是给学生讲南音。这次恰逢展览和家里老爷子开讲座,干脆就领着他们进来参观一番。阿水和母亲不便打扰,就跟在孩子们身后听孟春台讲,看着学生们殷殷切切的表情,心下都有些热切。

边走边讲,有几个小孩慢慢落下队来,踢踢踏踏地向前走。母亲惶惑,忙问他们是不是不喜欢南音。她脸上惊慌,声音也不小心放大,吓到了几个孩子。孟春台在前面停止讲解,回头看向后面的骚动。阿水拉住母亲,脸上有些发烫,向他点头示意,连忙打圆场,让孩子们赶紧跟上去。

然而有一个孩子停下脚步,直直地看向母亲,声音清脆道:

“我都学了两年南音啦,可一点也不后悔!”

往这边走的孟春台恰好站到了孩子身边,听到这话,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周围一时喧哗,小孩子们纷纷拥过来,嘻嘻笑着,七嘴八舌地讲自己和南音的故事。母亲看着这群普遍只有十来岁的小孩,沉默不语,阿水瞧见她眼中似有泪光滚过。

老爷子的讲座同阿水前次听过的内容又有了变化。那日多听他讲南音的相关知识,这次面向更多的人,他则讲起了南音如今的发展现状。孟春台带领的班级明显躁动起来,刚在楼下听小孟老师讲了南音发展史,这下又有发展现状,可不正是巧,一次听个全。阿水看见身边几个孩子激动得小脸都红了,她戳戳母亲,眼神瞟过去示意,母亲就笑着捏了捏女儿的手心,继续凝神听老先生讲。

粤剧南音同福建南音有所不同,多在粤剧中以片段出现。但如今,一些经典的粤剧也有人探究了专门的南音唱法,越来越多的南音因素加入了戏剧舞台。国家大力支持传统文化的传播,无论是课外的兴趣班,还是一些学校的特色课程,都已经在推行粤剧传承从孩子抓起的理念。现在的父母也不似从前,都很乐意看到孩子愿意学戏剧文化,校内的相关课程更成了学生们的乐趣之一。如此种种,都是南音发展兴盛的表现。

多年后,阿水仍然记得这一场讲座。当时会场里的人们静静聆听,最跳脱的孩子都悄悄坐着,老先生的声音在场内回响,在记忆里沉淀出了岁月的味道。

那时,母亲林曼青在离开时饱含热泪,对阿水说:“我学南音快四十年了,也一点都不后悔!”

林曼青开始继续唱南音。她和阿水在佛山定居下来,还在住处周围的小公园里结识了同来练嗓的阿婆。虽然不尽是粤曲南音,但总归是有同好。然肺病牵连了喉部,阿水偶尔会撒娇管制她,曼青无奈,只能隔三岔五才出去练一练。在家乡的一切都比从前有趣,她瞧着那隔三岔五来找女儿的年轻人也格外顺眼。曼青开始重新亲手做光酥饼,似乎还能尝到幼时的味道,如今所见的夕阳,也不如那时暮气沉沉。

岁月兜兜转转,陈慕山已逝,曼青仍然回到了当初离开的地方。

但岁月同样悠悠长长,更多的人陪着她继续奔赴南音归途。

二○一八年,在广东的隆冬里,阿水同孟春台一起参加了少年宫的南音实践课程,学唱出自己人生中第一曲南音。课程中不乏同龄人,遇上了便互相微笑点头,甚至有人学戏剧里的形式行福身礼。透过课堂,恍惚间仿佛能看到几十年前的母亲,她亲身体会到了岭南文化流转间的温柔。

二○一九年三月,阿水和孟春台头次在佛山一起看《客途秋恨》。唱至最后,孟春台轻轻地吻她。阿水记得那时戏台上的灯光,明明暗暗的。

原刊责编    周洁茹

【作者简介】朱霄,暨南大学文学院在读学生。作品散见于《中国校园文学》《作品》《香港文学》等刊物,曾获“感受岭南”粤港澳大湾区高校征文比赛特等奖,第十五、十六届全国大学生文学作品大赛二等奖,“丰湖杯”全国小小说大赛三等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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